神容領著紫瑞入了雅間,裡面連茶都煮好了。
案上一隻小爐,明火未滅,上面壺蓋被熱氣掀得一開一合。
她斂衣坐下,手指挑著一動一動的茶壺蓋打發時間,想看看是誰在玩花樣。
許久,隻聽門外紫瑞的聲音開了個頭,又戛然而止,似是被攔住了見禮。
神容知道人來了,故意裝不知道,等腳步聲到身側了,才瞄了過去。
一眼看到對方穿著雙馬靴,她不禁微怔,立即抬頭,眼神又瞬間緩下:“二表哥。”
站在身側的是裴家二郎裴少雍,一臉笑意地看著她:“被你發現了。”
神容打量了他一下,平日裡她這個二表哥都是一副文绉绉的打扮,今日偏生穿了胡衣,踩了馬靴,頗叫人不適應。
“你怎麼這般打扮?”
裴少雍在她對面坐下,看了看她,好笑般道:“我本想打馬去骊山尋你來著,出門時才聽大哥說你已回來了,怕在國公府上說話不方便,才想法子請你出來的。”
“有什麼話不方便的。”神容伸手去揭茶壺蓋。
裴少雍搶先揭開了,還取勺為她盞中添上了茶湯,一邊看她神情:“隻怕說了會叫你不快。”
神容知道他歷來最會照顧人,無所謂道:“你不說我如何知道?”
裴少雍放下茶勺,這才道:“我隻想問問,你這麼久沒露面,是真在骊山?你若在骊山,為何又會在山家地界,你們不都已……”話到此收住。
神容手指捂著茶盞,聞言抬頭去看他,卻忽然留心到他身後那扇開著的窗戶。
窗外面正好有一行人騎馬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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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也就五六人,皆是兵卒打扮,就在街對面,正中站著的男人身高腿長,攜刀倚馬,實在太搶眼,一眼就看到了。
他竟還沒走,居然還在這長安大街上!
“阿容?”對面的裴少雍見她盯著窗外,自然而然就想回頭。
“二表哥!”神容連忙喚他。
裴少雍頭轉回來:“怎麼了?”
“你方才的話我沒聽清,外面太吵。紫瑞,去將窗戶關上。”
紫瑞進來,去掩上窗,一下也看見了外面情形,卻見對面的人也發現了這裡,眼睛一下掃來。
窗戶合上了。
裴少雍看了一眼:“我倒沒聽見外面有動靜,特地選的這僻靜地方。若你嫌吵,那我們換個地方。”說著便要站起來。
“不用。”神容立即攔他一下,想了想,站起身:“二表哥先坐著,我想起車上落了個東西,先去取來。”
說完看一眼紫瑞,出了雅間。
裴少雍皺眉,問紫瑞:“怎麼伺候的,為何不去替你家少主取來?”
紫瑞知道少主去做什麼了,垂首為她遮掩:“是少主貼心之物,所以她要親自取。”
外面,神容出了門,便見街對面的男人正看著這裡。
她走過去,看清他臉,才算確信他真在。
“你怎會在這裡?”
山宗早在紫瑞關窗時就注意到了那間茶舍,一眼看見裡面她正坐著,還有個男子背對窗口。
沒想到她竟出來了,第一句就問這個。
他看著她臉,言簡意赅說:“有事。”
他剛從長安官署過來,在等自己的兵馬集合回官驛。
神容蹙眉:“你得趕緊走。”
山宗眼裡黑漆漆的,手上抱起刀:“為何?”
沒等神容說話,茶舍門口忽然傳來紫瑞的聲音:“少主……”
神容聽出這是提醒,是她取東西太久了,倘若裴少雍此刻出來,一眼就會撞見他,而後認出來,接著消息就會傳到趙國公府。
她想也不想就抓住他胳膊,推一下:“走,快些。”
山宗岿然不動,垂眼看了看護臂上多出來的手,又朝茶舍看一眼,心裡有了數。
“快啊。”神容催他。
他勾起唇角,隨著她那點力道邁動腳步。
那邊裴少雍已出了茶舍,正在馬車那裡:“人呢?”
神容腳步更快。
忽而胳膊被反扣了,山宗反客為主,拉著她幾步一拐,走去最近的一處院牆側處。
神容側身站著,身前就是山宗,他的手還握著她胳膊。
方才走得有些急,她平復了一下呼吸,垂眼時看到他的馬靴,黑漆漆的革靴,鞋尖帶塵。
分明與裴少雍所著光鮮潔淨的那種一點不同,她先前竟然認錯了。
“不想叫他瞧見我?”山宗忽然問,聲音低低的:“還是不想叫長孫家發現我?”
神容抬頭看見他下颌,別開眼:“你自己不該清楚麼?”
耳裡隻聽見他低笑一聲:“我倒是無所謂,趙國公當不至於對執行京務的我做什麼。”
神容聽了微微氣結,鼻間輕哼一聲:“你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了。”
山宗看著她,又說完後半句:“隻不過你可能會麻煩些。”
神容心想知道還說什麼,心裡有氣,動一下被他抓著的手臂。
忽聞外面一聲喚:“阿容?”
神容臂上一沉,山宗不僅手沒松,還反而扣緊了,腳下一動,胸膛貼近,擋住她。
“阿容?”裴少雍一路找過來,轉頭四顧,隻看到側面路上一片院牆,牆邊站了個一身胡衣武服的男人,身姿颀長背對外面,一手撐著牆壁。
多看了兩眼,才發現那男人另一隻手裡還捉著隻白生生的手,才知原來他身前還藏了個女人。
裴少雍一個貴族子弟,什麼腌H事沒見過,卻也忍不住皺了眉,低低罵了句:“齷齪。”一面沿原路回去繼續找了。
神容被山宗堵在身前,方才清楚地聽見裴少雍的腳步聲近了,幾乎屏住了氣,整個人都縮了縮,臉快貼在他衣襟上,耳中清楚地聽見他的呼吸聲。
這樣的呼吸她一路聽過幾回了,可又如何,於他而言並不算什麼,他還是那副絕情模樣。
想到此處,等那腳步遠了,她便伸手推了一下:“行了。”
山宗一直盯著她的額角,去看她神情,隻看到她垂著眼淡淡的模樣。
他松開了手,退開了點。
神容抬手理一理鬢發:“我也是為自己著想,請山使在此等候,等我們走了你再出來。”
說完她隻輕輕掃了他一眼,便轉身走了。
山宗在原地倚牆而立,看她出去,心如明鏡。
是因為他沒低頭,她不服輸。
第三十九章
神容勾著圖。
還是那張礦眼圖, 她眼下重新描細了點,是考慮到之前那裡地風不穩,出過事, 標清楚了好給他哥哥帶去幽州用。
自茶舍回來後她就分外乖巧,就待在房中專心描圖,隻叫東來留心著外面動靜,千萬不要叫她父母發現那男人還沒走。
標完最後一處, 紫瑞到了跟前:“少主, 裴二郎君的話您可還記得?”
神容擱下筆, 抬頭看她:“什麼話?”
紫瑞笑道:“那就是不記得了, 少主一定忘了今日就是天壽節了?”
神容這才記起來, 她從茶舍和裴少雍一同離開時, 提到過這個。
當時他會那般找她,是因為紫瑞替她編了個理由, 說她的貼心之物不見了,去附近尋去了。他不放心,才一路找了出來。
好在他為人開朗,不在意小節,見到神容回去就沒事了,並未多追問。
後來離開時,他隻遺憾自己話沒說完,便提議說過兩日就是天壽節, 請神容一同出去觀禮。
神容當時隻擔心山宗忽然冒出來被發現, 坐在車裡眼睛都還時不時瞄著窗格外的動靜,壓根沒留意聽, 隨口答應了下來。
回來後就忘了,直到此時紫瑞提醒, 才記起這事。
她想了想,長安的節慶都盛大隆重,街頭百姓眾多,到時候全都湧出來,就算山宗還在也不易被發現,才算放了心,應了聲:“我知道了,會去的。”
所謂天壽節,是指帝王生辰。
這一日會全都慶賀,帝王賞賜群臣,與民同歡。
隻不過如今的少年帝王似乎並不想大肆慶賀,連與文武百官的宮宴也沒有,更沒有召各地方臣子入京來送禮,隻準了全都清闲一日,慶典從簡。
盡管如此,繁華東市已開始夜不閉戶。
長街十裡,燈火連綿。
山宗提著刀走到一家酒樓前,停在門口時,忽而朝兩邊看了看。街上人來人往,但都隻是路人。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居然以為還會再撞上那熟悉的身影。
他摸一下嘴,覺得好笑,拎著刀入了樓內。
二層雅間早已有人在等候。
山宗低頭走入,裡面小案分列,酒香四溢,飄著股膩人的脂粉香氣,亦或是長安的繁華奢靡味。
裴元嶺著一襲鴉青的圓領袍,正坐在案後,看他到來,坐正了些:“說好的回頭找你,結果三請四邀,你才終於來了。”
山宗在他旁邊坐下,刀拋在腳邊,屈起腿,一手隨意地搭在膝頭。
裴元嶺看了搖頭:“三年不見,你變了許多,隻身上這股勁兒還是沒變。”
山宗自顧自給自己倒了盞酒,垂著眼,懶懶散散的模樣:“不就老樣子,有什麼變的。”
裴元嶺盯著他看了好幾眼,還是搖頭:“變了,隻是說不上來。”
他們少年相識,裴元嶺見識過他最耀眼奪目的時候,那時候他身上雖有不羈,但如日中天,自有一股恢弘氣勢。如今卻多了許多說不出來的東西。
又想了想,裴元嶺回味過來了,笑起來:“是了,你多了一股忍勁。”
山宗看他一眼。
裴元嶺眯著眼,看來頗為曖昧:“莫要這般看我,都是男人,又知交一場,這一路下來我都看在眼裡,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還沒接著往下說,一群錦衣華服的貴族子弟說說笑笑地從隔壁摸門到了這裡,紛紛朝裴元嶺搭手見禮。
“裴大郎君,聽聞你在這裡,我們特來拜會。”
裴元嶺笑眯眯地點了個頭。
眾人頗覺榮光的模樣,互相報了家門後才回去隔壁。
一些愛結交的五陵子弟罷了。裴元嶺沒管他們,轉頭打量山宗:“如今的長安子弟看到你這胡衣烈馬的模樣,還有誰能記得你當初的貴胄之姿,都隻認得我了。”
山宗對那群人連眼睛都沒抬:“我來長安又不是為了他們。”
裴元嶺又笑眯眼:“自然,你是為了阿容,所以我說你在忍,難道說錯了?”
山宗看他一眼,臉上掛著抹似是而非的笑,不承認,也沒否認。
樓外忽而亮起一片,百姓們放起了祈福的天燈,如漫天星河放大在天邊。
裴元嶺指一下外面道:“今日是新君生辰,你留著不走,總不可能是隻想看個慶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