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容沒做聲。
他轉頭去看時,發現她一隻手扶著突出的山壁,微微歪著頭,無精打採的模樣。
“沒有,”她怏怏無力地說:“我也沒力氣了。”
本就是一路撐到現在的,隻為了趕緊出去,現在這樣一個泥潭在下面,毫無落腳點,無疑是最大的難關。
她又沒法像那群怪物般的重犯一樣,被水卷下去,還能及時攀住山壁掛著不掉下去,實在沒有那個體力支撐了。
山宗看著她:“那你打算就這樣待著?”
神容蹙了蹙眉:“不打算,可我下不去山壁。”
下去是深淵般的泥沼,可拖著也會消耗體力,進退兩難。
她摸著懷裡的書卷,一個鎮得住萬山的人,怎麼能被山吞沒,她不信。
“那就試試我的路。”山宗忽然說。神容不禁看向他。
山宗低頭,將彼此纏在一起的腰帶解開,那根革帶也從腰上拿下,除去護腰,松開護臂。
“你要幹什麼?”她看著他寬衣解帶。
山宗將脫下的胡服罩在她身上,胡領翻起,嚴嚴實實遮住她口鼻,就算真跌入泥中也不能嗆泥。
“我數三聲,你跟我一起跳,其他什麼都不用管。”
神容被他厚厚的胡服裹著,隻露出雙眼,難以置信地睜大。
山宗對上她眼神,勾起半邊嘴角:“怎麼,膽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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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容咬唇不答,這麼大膽的“路”,隻有他想的出來。
山宗把剛解下的革帶系上,又將她的腰帶和自己的綁在一起,抬頭時忽然手臂一拉,拽她貼進懷裡,一隻手牢牢箍住她腰。
“書收好了。”
神容一怔,壓了壓懷中,他已不由分說開始數:“一。”
她心中一緊,不禁抓住他中衣衣襟。
正全神貫注地等著他喊二,霍然身下一空。
他毫無預兆就跳了。
陡然失重,又陡然一頓。
神容緊緊閉著眼,睜開時看見山宗近在咫尺的臉,他一隻手扒著山壁突起的山石,手臂用力,中衣衣袖都已撐起,另一隻手牢牢扣著她。
“踩住。”因為用力,他的聲音又沉又悶。
神容立即往山壁伸腳,踏到了嶙峋的石塊。
腳下不遠就是泥潭。
他又說:“聽好我的話,你挪一步,我再動一步。”
神容壓著劇烈的心跳:“好。”
沒有犯人們的鎖镣牽扯,山宗施展地很順利,隻不過多了神容在他身上,每一步攀移都緩慢又謹慎。
被他踹出的豁口漸漸接近。
“再往後一步。”
“踩到了。”
山宗抱她更緊,最後一步,幾乎是躍了過去,從豁口摔出,滾入雜草。
神容大口大口地喘氣,眼前是他的臉,她就伏在他身上。
山宗也在喘氣,黑漆漆的眼看著她。
頭頂是青蒙蒙的天。
他目光從她驚魂未定的眼神,掃過她發白的臉,微微張著的唇,又到她起伏不定的胸口,手在身側一撐,坐了起來。
彼此緊貼的身體分開。
纏在一起的腰帶被解開,神容才算回神,山宗已經起了身。
“走吧。”他的刀竟還在腰後綁著沒掉,走出去時隻穿了中衣胡褲,刀斜斜輕晃,看不出剛經歷過那般兇險的一出,反而比平時更多了幾分張揚不羈。
神容默默坐著,看一眼身上他的胡服,又看一眼他走出去的身影,忽覺周身都是他的氣息。
她跟著起身,隨他走到東角河岸,看到奔騰的河水,才又記起早已口渴難忍。
蹲下去撩水抿了一口,才像是徹底回緩過來了,她又往旁邊看。
山宗刀放在腳邊,全然不顧寒冷,在抄水清洗,袖口高挽,露出右臂斑駁的刺青,似有一塊青紫,掛了淋漓的水珠。
還沒看分明,他站了起來,似笑非笑說:“料想很快就會來人了。”說話時拉下袖口,遮住了臂上刺青。
“頭兒!”果然,遠處忽然傳來了胡十一炸雷般的聲音。
緊接著一群人就衝了過來。
坑口那邊到現在才挖開,沒找到人,胡十一忽然開竅了,想起這裡找到過那群犯人,便帶人趕來這裡搜尋。
沒想到還真遇到了。
如今他眼下都多了層青灰,看看山宗,又看看一旁剛自水邊站起的神容:“你們這一天一夜是怎麼過來的?”
山宗問:“一天一夜了?”
“可不是!”胡十一實打實一天一夜沒睡,忽然注意到山宗胡服在神容身上,來來回回看了好幾眼。
神容沒在意,正在看天,怪不得是剛亮的樣子,原來過去這麼久了。
紫瑞和東來也從遠處趕了來。
一到跟前,先看到紫瑞泛紅的眼:“少主終於出來了!”
東來說:“我早說過,沒有山能困得住少主。”神容看一眼山宗,他也朝她看了一眼,誰也沒說什麼。
紫瑞過來扶她,看到她衣衫不整地披著山宗的胡服,都不敢多看山宗一眼,低聲提醒:“少主還是快回去吧,已有人等了許久你們的消息了。”
神容隨口問:“何人?”估計是趙進鐮。
紫瑞卻道:“工部的人已到了。”
第三十一章
趙進鐮站在官署大廳外等候著, 時不時看看院中豎著的日晷,又時不時來回走動。
神容這一番涉險叫他始料未及,心已懸了一天一夜, 後來聽說山宗也一並下去了,他才稍稍定心。
山宗的本事他是知道的,在那坑下要護住長孫貴女應當不難,隻要盡早挖開將他們救出來就一定會沒事。
還好, 終於收到消息說人已出來了。隻是人剛回來, 也需要時間料理安整, 他眼下隻能耐心等著。
約莫又等了一刻, 官署外有車馬駛到, 趙進鐮立即去看, 很快就見到了長孫家的侍女和那少年護衛一左一右來了。
紫瑞和東來先在前引路,到了廊下又停住退後, 讓神容走前。
神容梳洗休整了一番,此時更了衣描過妝,看起來與平日已無兩樣。
趙進鐮又松口氣,這幾日可真是提心吊膽夠了,上前兩步道:“女郎總算無事,聽府上侍衛說你一定能出來,果然不假。”他不知東來如此篤定的緣由,隻當是吉人自有天相。
神容點頭, 沒有多說, 開門見山道:“我聽聞工部官員已到了。”
趙進鐮在此等她正是為了這個,馬上請她進去:“已等候女郎多時了。”
神容進了廳中, 裡面果然坐了一行人,各個身著圓領[袍的官服, 頭戴幞帽,腳穿烏皮**靴,齊齊整整的京官模樣。
正中座上的是個花白胡須的老者,官帽下一張臉面貌肅正,看起來精神奕奕,毫無長途跋涉的倦怠。
一見到神容,他便起了身,笑道:“真是虛驚一場,都怪我晚到了,叫趙國公掌上明珠如此涉險。萬幸聽說你已脫險,否則我便要拖著這身老骨頭親自去破山尋人了。”
神容見到他頗為意外,立即便要屈膝見禮:“劉世伯竟親自到了。”
來的是工部劉尚書,誰也沒想到工部首官竟然親自來了這邊關。
劉尚書虛扶一把免了,滿臉和顏悅色:“我與趙國公交情匪淺,侄女何必如此多禮。此番前來也隻不過是為令兄把一把關,他能發現這樣的大礦,已是難得的本事,聖心大悅啊,這裡少不得還是要等他來開的。”
劉尚書算得上是長孫信的半個師父,因為長孫信身上有長孫家的本事,一直頗受他欣賞,明裡暗裡都有將尚書一位交接與他的意思,長孫家是知道的。
神容到現在都沒找到哥哥人影,聽完這番話才有機會問:“那為何家兄不直接來,反倒要請世伯暫來坐鎮?”
劉尚書道:“那你就得回去問他了,他說要等你回去了才能再來幽州。”
神容微怔,隨即又若無其事地點了下頭。
……
軍所裡,胡十一冒冒失失一頭撞進山宗屋裡,就見他正往胡衣外綁縛護腰,肩上湿漉漉地散著發,顯然剛剛洗完一個澡。他往邊上站了站。
山宗看他一眼:“你跑進來幹什麼?”
胡十一看看桌上他那件換下來的中衣,已經松垮的看不出模樣,好像還有破的地方,便知兇險:“我來看看頭兒有沒有受傷,可要給你拿藥來?”
“不用。”山宗已經自己處理過了。
胡十一不太信,既擔心又好奇:“我瞧著那金嬌嬌一點事沒有,頭兒你的衣服卻是一直在她身上披著,哪能一點傷沒有。說起來,這一日一夜,你們到底是怎麼過的啊?”
山宗笑著看他:“怎麼過?你說呢,孤男寡女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山腹裡,能怎麼過?”
胡十一不可遏制地眼亮了,畢竟這二人以往做過夫妻,他又是親眼瞧著山宗直撲下去救人的,獨處這麼久,又衣裳不整的出來,就叫他頭腦裡多了點旖旎:“難道……”
山宗摁住他後頸就往桌上一磕,磕地他捂頭一聲痛嚎。“說風就是雨,你還來勁了。”
胡十一被磕清醒了,退遠兩步,隻能捂著腦門訕笑:“沒有沒有,那時候自然是逃命要緊,能有什麼事。”一邊說一邊嘶一聲。
山宗抬手套護臂。
胡十一見他一抬手又嚇一跳,生怕剛才那樣再來一下,趕緊找個理由溜了:“頭兒你歇著,我去練兵了。”
山宗看他出去了,才接著整衣。
卻又聽見外面剛走出門去的胡十一傳來一聲古怪的“咦”,緊接著又沒聲了。
而後他門外便有兵卒來報:“頭兒,有貴客至。”
山宗頭也不抬地問:“什麼貴客?”
回應他的是門上的幾聲敲門響,不輕不重的幾下,仿佛能聽出來人不疾不徐的抬著手,安然等著的模樣。
兵卒腳步聲遠了點,似已退開。
山宗走過去,一下拉開門。
門外的人手還抬著,剛準備再敲一回,忽然門開了,轉頭朝他看了過來。
是神容。
山宗看一眼左右,門外的兵卒都退出老遠去了,有幾個還在伸頭伸腦的,一對上他掃去的眼神也溜了。
如今全軍都知道他們的事了,她在這裡出現自然會叫上下兵卒都忍不住想看熱鬧。
隻有神容身後跟著的廣源和東來還留在門外。
“郎君沒事就好。”廣源一直伸著頭,看到他出現就這麼說了一句,似放了心,顯然也是知道山裡的事了。
山宗看一眼身前的女人:“你不是去見工部官員了,怎麼來了軍所?”
神容說:“來都來了,哪有那麼多理由。”說著往裡走了一步,又停下看他,“不請我進去說話?”
門窄,需要他讓開點,她才能進。
山宗又朝外看一眼,廣源和東來也已都退開了。
他讓開一步,任門開著,回頭進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