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宗已下馬,忽然說:“幫她打理一下。”
趙扶眉聞言一怔,而後過來請神容下馬。
神容這才知道說的是她,還以為方才隻有東來發現她眼睛被迷了。
“貴人這是怎麼了?”趙扶眉扶她進醫舍,進門時看了看,便明白了:“不過是迷了眼,小事,小心清洗一下就好了。”
她端了隻裝了清水的淺口銅盆過來,請神容坐下。
外面眾人正暫停等待。
等神容眼睛舒服了些,才發現這醫舍裡已收拾過,桌上擺著隻軟布包裹。
趙扶眉在旁擦著不小心濺出來的水跡,衝她笑了笑:“這裡很快就要有新軍醫來接替了,我一個女子,年齡大了,再處理這些軍中傷病不方便,以後就不過來了。”
神容點頭,一隻手仍拿著帕子又輕輕擦了兩下眼睛才放下。
趙扶眉疊一下手裡拿著的幹布,看她一眼:“其實貴人隻要少出城入山,也就沒有這等惱人不適的小事了。”
神容覺出這一句話裡有話,稍稍抬起頭:“我入山是有事要辦。”
趙扶眉擦去最後一滴水跡,看著她還泛紅的那隻眼:“那這事,莫非是每日要與山使一起才能辦的嗎?”
神容此時才注意到她今日頗有些不同,一向都是素淡衣飾,今日居然穿了一身漂紅,腰間搭著條印花的簇新系帶,就連頭發都仔細梳過,發間斜斜插著一支珠釵。
她不禁朝外看了一眼,沒看見山宗人影。
多少已猜到了,趙扶眉剛才可能就是在等他,偏偏見了自己與他一道回來,口中說:“不錯,的確需要他同辦。”
趙扶眉沒有作聲,擦完了桌子,又端開銅盆,返身回來時才又笑道:“山使其實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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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容問:“怎麼?”
趙扶眉不坐,隻在她面前站著,溫溫和和地道:“以前曾聽老軍醫解釋過,嫡長為宗,尊崇為宗,萬心歸向亦為宗。山使的名字便代表了他在山家的地位,卻又聽說他一心和離便決絕地離了家族,怎能叫人不可惜。”
神容神情瞬間淡下。
的確,這才是山宗名字的含義,不是她戲言的那句“萬山之宗”。
他是山家嫡長,都說他出生就被寄予了厚望,才有了這個名字。後來他也的確年少有為,是眾望所歸的山家繼承人。
趙扶眉看似無心的一句,卻是在提醒她這段過去,是她與山宗姻緣破裂,讓他遠走幽州,光輝不再。
所以她這樣一個被和離的外放之妻,就不該總出現在前夫跟前。
神容手指搓著那塊遮眼的帕子,端端正正坐著,忽而就笑了。
她眉眼豔麗,一笑便如風吹花綻,奪人目光。就連趙扶眉也晃了下神,卻又詫異:“貴人因何而笑?”
神容眉眼有笑,口氣卻淡:“我隻是覺得有趣,與誰的事便去找誰就是了。我與他之間的事,我隻找他,與你無關。同樣,你要與他如何,又何必來找我,我並不在乎。”
趙扶眉一時沒了話。
剛才那番話的用意被她聽出來了,沒想到她竟會是這樣的反應,還以為她這樣的高門貴女會頃刻惱羞成怒。
神容起身出去。
下一刻東來就走了進來,放了枚碎銀在案上算作答謝。
等屋內沒了人,趙扶眉才動了下腳,往外看了一眼。
神容出去沒走幾步,便見山宗一手拎刀,從隔壁屋中走了出來,彼此正好迎面相遇。
她停下,眼神斜睨他:“她就是你的經驗?”
“什麼?”山宗起初不知她在說什麼,稍一回味才想起曾經回敬過她的話,沒想到她還記得,上下看了看她,又問:“誰是我的經驗?”
神容一隻眼泛紅未褪,隻冷冷淡淡的一瞥,其餘什麼也沒說,越過他就走了。
山宗看著她踩镫上了馬,帶著東來和長孫家的護衛們沿街而去,轉頭朝醫舍看了一眼。
趙扶眉走了出來,向他福身:“已等山使多時了。”
山宗走過去,她側身讓開,請他進門。
裡面收拾過後,地方也顯得大了一些。
山宗看了一圈,在神容之前坐過的胡椅上坐了下來,看一眼趙扶眉:“老軍醫叫你留了什麼話給我,說吧。”
趙扶眉今日託人去軍所帶話給他,說老軍醫臨行前留了話給他,不好傳遞,要當面告知,請他來這裡一趟。
出山後他指揮神容一行入城時想了起來,便跟著過來了一趟。
趙扶眉隻疊手站著,沒有做聲。
山宗拿刀的手指點了點刀鞘,站了起來:“想不起來就不用說了,等你哪天想起來告訴胡十一就行了。”
趙扶眉忙喚一聲:“山使等等,是我自己有話說。”
他站住了,眉峰略沉:“有什麼話不能大大方方說,需要捏造個理由?”
趙扶眉垂低頭,手指捏著衣擺,“山使恕罪,自是不好直言的話,才不得不如此。”她聲音稍低下去:“這話我認識山使三載,便已藏了三載。”
山宗手指仍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刀鞘,臉上沒什麼表情:“既然是三載都沒說的話,現在又何必說。”
趙扶眉忍不住抬頭看他:“莫非山使已經知道我要說什麼?”
一個女子寧願編造理由也要將他請來,來了後就隻有她一個人,能說什麼?
除非山宗是毛沒長齊的黃毛小兒,才能睜著眼睛在這兒裝傻充愣。
他轉身要走:“隻要你不說,我便當不知道。”
趙扶眉竟追了一步:“山使,我隻怕現在不說便沒有機會了。”
她怕山宗說走就走,一鼓作氣道:“山使和離三載,至今獨身一人,縱然你我過往沒有深交,卻也相識了三年,你既然了斷了前緣,那何不看看新人?”
這番話過於大膽,以至於她說完時早已雙頰紅透。
山宗轉過身,神情幾乎沒變:“你也知道我和離了,方才坐在這兒的女人是誰你不知道?”
趙扶眉有些錯愕:“自然知道,長孫女郎是山使的前夫人。”
若要說從什麼時候起了今日的念頭,大概就是從軍所裡傳出這消息時起,她聽說他的前夫人如今就在幽州。
真正下決心卻是在那日放河燈時,她在對岸看得清清楚楚,他們二人站在一處,時而低語幾句的模樣,時近時遠。
“既然知道還說什麼?”忽聽山宗笑了一聲,她看過去。
他臉上那點笑已沒了,整個人黑衣凜凜,出口無情:“那是我當初三書六禮迎娶回去的正室夫人,照樣和離兩散,你又憑什麼覺得我對你就會特別?”
趙扶眉竟然找不到話來應對。
山宗說完就出了門。
上馬時,他想起了神容臨走時的話。
她竟以為趙扶眉是他的經驗。
他提了提嘴角,真要論經驗,難道不該是她這個前夫人排在前面?
第二十六章
官舍裡, 紫瑞推開主屋窗扇。
狂肆的大風天早就過去了,外面陽光正好,隻是如今越近冬日, 越能覺出天冷了。
她算了算日子,忽然覺得有些奇怪,走去窗邊軟榻旁伺候,一面道:“少主有陣子沒有入山去了。”
的確有陣子了, 從那日迷了眼回來就沒去過, 紫瑞甚至擔心她是不是眼睛還不舒服。
神容倚在榻上, 手裡翻著書卷, 淡淡說:“有東來替我看著, 不需要日日都去。”
紫瑞明白了, 不打擾她,準備退出去。
神容忽然想起什麼, 叫住她:“長安最近可有信送到?”
紫瑞搖頭:“沒有。”說罷屈了屈身,才又退去。
神容想了想,覺得不該,以長孫信對礦上心的模樣,離上次來信可有些久了。
京中應該已經準備地差不多了,照理說他早該來第二封信說一聲才對。
正想著要不要寫封信回去問問,剛退出去的紫瑞又返回到了門邊:“少主,刺史夫人到了。”
神容拎拎神, 料想何氏來多半又是好心請她去城中打發時間之類的, 將書卷收起來,出去見客。
紫瑞說已請了何氏去花廳坐等。
神容穿廊去花廳, 到了地方,卻見她人不在廳內, 就站在門口。
見她出現,何氏笑著迎上來:“聽聞女郎這些時日都沒入山,莫不是身子哪裡不適?”
“沒有。”神容笑一下,岔開話:“夫人有事?”
何氏道:“倒不是我有事,是受人之託才來叨擾女郎。”說著她抬一下手,請神容進廳,“女郎還是進去說吧。”
神容走進去,才明白怎麼回事。
廳裡坐著趙扶眉,看她進來就站了起來,向她欠身:“是我託義嫂帶我來見貴人的。”
外面何氏已走開了。
神容什麼也沒說,走過去坐下。
趙扶眉這才重新落座,與她中間隔著一方小案,案上的茶水她一口沒動,今日又換回了素淡衣裳。
兩廂靜靜坐了一小會兒,她忽然說:“我是來道歉的。”
神容手指把玩著臂上的輕紗披帛,看她一眼,不動聲色。
趙扶眉坐在那裡,微微垂著頭道:“那日我的確是故意說的那番話,外面都說當初是山使鐵了心要和離,所以我想這根刺一挑,貴人必然惱羞成怒,此後與山使不相往來,那樣或許我就能有機會了。”
神容聽著,仍一字未言,臉上也沒變化,畢竟早就已經看出來了。
趙扶眉擱在衣擺上的手指輕輕握住,接著道:“說出來貴人可能不信,其實我認識山使三年,也就暗暗戀慕了他三年……”
三年前幽州戰亂平息,山宗剛剛到任團練使,這座城還是個黑白混沌之地,綠林並走,強盜橫行。
趙扶眉某日在路上偶遇劫匪入城洗劫,險些要和一群百姓被亂刀砍死。還沒來得及害怕,那群人就接連倒了下去。
後來紛亂四散的人群裡,她隻看到當先而來的山宗。
他坐在馬上,丟了手裡的□□,隨意地用衣擺擦去手背濺上的血跡,又抽出刀。
頭頂天光正亮,他卻如來自深淵。
那時候她看著那馬上的人張狂不羈的模樣,見亂即殺的狠戾,還以為他是另一波匪類。
直到一旁有人告訴她,那是他們幽州的新任的團練使。
其他人都畏懼的要命,趙扶眉不知為何卻在心裡留了印記。
大概是幽州太久沒出過這樣一個能威懾四方的人了。
然而這不過是山宗在幽州三年中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大概他早已忘了。
趙扶眉也從未對人提起過,如今也不過是稍作回味即止。
她悄悄看一眼神容,沒有在她臉上看出什麼,自嘲地笑笑:“那日是我最後的機會,此後我離開了醫舍,刺史府就會為我談婚論嫁,是我心急了。”
趙進鐮夫婦都知道山宗的為人,他曾出身顯赫,如今卻獨來獨往,以軍所為家。他們曾說過他太復雜,甚至離經叛道,與尋常人都不是一個天地裡的,自然也從沒想過為她牽線搭橋。
更別提如今還得知了長孫家貴女與他的過去。
所以她隻能自己私底下搏一搏。
神容聽到此時,終於開口,語氣仍淡:“其實你不必特地來與我說這些,我隻是他的前夫人,又不是現夫人。”
要爭要搶是她的自由,隻要不拖旁人下水,誰又能說什麼。
趙扶眉勉強笑笑,為什麼來這一趟,大約是覺出山宗對這位前夫人的不同,那隻是身為女子的一點直覺,她也不知準不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