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的身側廣源一動,竟越過她往前小跑過去了。
“郎君!”
神容抬頭,看見原本人來人往的街道往兩側分散如破潮,山宗提刀跨馬,一個兵卒沒帶,就這麼現了身。
看到廣源的時候他就發現了神容,又見她穿著胡衣,外罩披風,便知道她是從山裡來的。
他下了馬,廣源立即為他牽住。
何氏已笑著走過來:“山使今年也來晚了,否則祭典你該與夫君一起主持才是。”
山宗說:“軍所要練兵。”
何氏就知道又是這理由,習慣了,他不想來,還有人能勉強不成?她也不過隻是客氣罷了,說完瞄瞄神容,便無話可說了。
趙扶眉如往常般向他見禮。
山宗點了個頭,看了眼神容。
她正好緩步走到跟前來,腳下沒停。
他轉身,邊走邊問了句:“趙進鐮請你來的?”
“嗯。”神容放低聲,雖如常言語,但下意識裡就是不想叫後面的何氏和趙扶眉聽見:“我也來晚了,第一次聽說幽州還有冬祭。”
大約是因為剛在演武場裡練完兵的緣故,山宗的嗓音低下時略啞:“以往幽州受關外侵襲多在秋後入冬,這幾年太平,就有了這冬祭。”
神容想了想就明白了:“所以幽州才每到秋冬季就加強戒嚴是麼?”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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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雖然說著話,彼此卻又目不斜視,尤其是山宗,離神容大概有一臂距離。
若非聽到些寥寥字音,後面的何氏和趙扶眉幾乎看不出二人是在交談。
神容瞥了一眼彼此中間空著的位置,不知為何,居然很想看看後面趙扶眉的神情。
先前她先行離開了那間城下的屋子,回了官舍,不知道他們後來還說了些什麼。
她有些漫無目的地想:隻說藥麼?
“郎君。”廣源喚了一聲,指著前方道:“既然已來晚了,那裡有百姓們放河燈祭祀的,不如去看看,便也不算是空跑一趟了。”
何氏聽見了,正好覺得走的有些乏了,點頭說:“挺好。”
神容不置可否,旁邊山宗也沒說什麼。
不知不覺到了地方,古樸的石橋下,是條不長不寬的城中河流。
民間百姓行冬祭,便大多是放河燈,從早到晚的放。
此時河邊兩岸都有了不少人,甚至有人就在河邊現做河燈賣,水面上漂出一盞又一盞各色燈影。
神容站在河邊看了看,以前這裡可能真受過不少戰事之苦,她還記得先前有個掛花掛草求避戰禍的日子呢。
想到這裡,她不禁看一眼山宗。
他在這裡鎮守,雖然百姓們都對他畏懼得很,但何氏也說過,幽州內安外防都要靠他。山宗明明直視前方,但她兜帽一動,就已敏銳察覺:“你看什麼?”
神容暗想太機警了,一邊說:“看你要不要放啊。”
他笑一下:“這是祭祀親人和戰死將士的,我從沒這個闲心。”
神容想起他在大獄裡手起刀落的冷硬模樣,心想他的確不會有這種闲心。
何氏和趙扶眉很快也走了過來。
廣源守在那兒,躬身道:“這面河岸人多,對岸人要少些,刺史夫人不妨去那裡,免得被推擠衝撞。”
何氏倒不介意這活動,來這裡也是陪趙扶眉祭奠一下親人。何況山宗和神容在這頭,她這知情的在旁也不自在,便叫趙扶眉道:“那我們便去對岸。”
趙扶眉隔著護衛們的身影朝岸邊看了一眼,應一聲,跟著何氏上橋走了。
其實這頭百姓不用見到長孫家那一群護衛,單隻見到山宗本人就已主動回避了。
廣源已買好了河燈送過去:“貴人放一盞吧,來都來了。”
神容伸手接了。
廣源看看她,又悄悄看一眼站在一旁的郎君。
他心裡抱著微小的希冀,不知郎君和貴人還有無可能,若有,或許郎君也就能重返山家了。
神容在河邊蹲下,託著那盞做成蓮花狀的河燈去放。
河水裡映出她的身影,旁邊是男人黑衣颯然,臂下攜刀,長身直立。
對岸似有目光,神容看過去,對上了趙扶眉蹲在那裡看來的視線。
她也正在放河燈,目光交匯,她微笑不語,低頭將河燈放了出去。
神容便也笑了笑。
“你笑什麼?”山宗的聲音忽然響在頭頂。
她抬頭看到他正看著自己,收了笑容,淡然說:“覺得有些事有趣罷了。”
山宗看了眼她手中,忽也一笑。
她覺得不對,低頭一看,剛才說話時就放著燈,手裡河燈早已漂了出去,但她胡衣的袖口也不小心浸了水。
她蹙了蹙眉,站起來,捏著那湿答答的袖口側過身,瞥他一眼:“替我擋擋。”
山宗臉上帶笑,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神容自覺失儀,也不想被護衛和廣源他們瞧見,以披風遮擋,細細擰了一下,又挽著那胡衣袖口卷起幾道,取了帕子擦拭被弄湿的小臂。
山宗無意一瞥,就看見了身側她那一截雪白手臂,如瓷如綢。
她低著頭專心致志,露出的一截後頸也如雪生白。
他轉開視線。
神容忽在此時抬了頭,眼瞄著他,輕語:“好看麼?”
山宗眼轉回來,低笑:“沒留意。”
神容抿唇,拉下衣袖,斜他一眼:“隨你,我要回去更衣了。”說完轉頭往外。
她直接走了,廣源隻得跟上。
山宗摸著刀,又無聲一笑,隨後想起對岸有人,才也走了。
第二十四章
冬祭之後不出十日, 山中就有了明顯變化。
大風自北而起,呼嘯在山間,山林茂密, 到了這望蓟山裡,反而收斂了鋒芒。
今日東來先到,手裡拿著那幅礦眼圖,在望蓟山裡走動, 對照著圖紙檢視了一圈, 轉身時就見神容自外趕了過來。
他收了圖走近, 將這幾日的結果告訴她:“少主, 進展算順利。”
神容點點頭, 轉過頭去, 也看了一遍。
礦眼附近,一個又一個孔洞掘了出來, 深幽可見,一碗見圓。
這隻是開始,之後還得開大口徑,繼續往下深挖,開出礦道,才能取礦淘金。
這礦眼下的一段就是最難的一段。
她看完轉頭,又去看那群人,他們一小股一小股地被押著, 布滿了周圍山下各處。
此時快到午時, 兵卒們正好過去派飯。
隻有這個時候,他們的口上被縛的黑罩才會被看守的兵卒取下, 隻因那黑罩後面也有個小鎖,要有鑰匙才能拿下。
神容看見, 朝東來遞了個眼神:“他們力氣算出得不錯。”
東來會意,垂頭領命,去今日負責鎮守的張威跟前傳達了幾句。
張威便喚了兵卒,吩咐給他們今日伙食多加一些。
往常飯食隻有一隻荷葉包,今日多了一包。
一群人如同餓狼撲食一般接了過去,蹲在那裡狼吞虎咽。
神容看著不禁蹙了蹙眉,轉身走去礦眼附近。
那裡也有幾小股人待著,大多看到她仍是盯著。
縱然她來了多回,這種地方有個女人也是古怪的。
神容攏一下披風,並不在意那些目光,反正這些時日也被看多了,他們又嚇不住她。
她站在礦眼邊,低頭往下看了看,這裡如今也被鑿深了許多。
看了一會兒,她又蹲下,用手裡的馬鞭去撥那些邊沿的碎石,撿了一塊在手裡細看情形。
身邊忽然有鐵鏈拖動聲,她頭一轉,看見斜後方慢慢接近的男人。
像個野人,囚衣換過了,碎發卻如被搓過般擰結,沾了山石灰塵,手裡拿著的飯團啃了一大半,連帶包裹用的荷葉都被撕扯掉了一半。
她沒動:“你想幹什麼?”
那人一雙眼陰駭地盯著她,忽然露出一口森森的牙:“你這小丫頭,竟不怕老子。”
神容第一次聽到他們說話,第一反應竟然是居然還能開口,隻是粗聲粗氣,如沙礫碾過般難聽。
她看了一眼左右:“這麼多人在,我用得著怕你?”
那頭一群兵卒已圍過來,拿鞭戒備,若非神容沒下令,已經直接過來抽上來了。
就連張威都拿著刀在旁邊緊緊盯著。
那人也跟著掃了一眼左右,似忌憚,沒再接近,喉中發出兩聲怪音,轉頭時露出左眼上那道醒目的白疤。
神容看了眼他脖子,果然又是看著最兇惡的那個,未申五。
有個更粗厚嘶啞的聲音低低說:“你他娘的閉嘴回來。”
神容朝聲音來源看去,那是個上了點年紀的犯人,幾根鬢發灰白,拿著飯團蹲在未申五後方,正盯著他。
她依稀有點印象,這是當時第一個帶頭下钎的犯人,瞄了眼他的脖子,木牌上寫著甲辰三。
未申五對那話置之不理,拖著沉重的鎖鏈蹲著,咬了口飯團,連帶荷葉也一起嚼在嘴裡,絲毫不覺,兩眼陰沉地盯著神容,忽又笑起來,口齒不清道:“聽說你本來是山宗的女人,那群狗兵卒說過,被老子聽到了。”
神容微微蹙眉:“與你何幹?”
他笑的白疤聳動,露出的下半張臉雖正常,卻因這表情整個人更顯猙獰可怖。
神容忽然聽見他曖昧地說:“姓山的狗雜種頂多有個人樣,或許床上能耐不錯,你這樣嬌滴滴的美人,跟過他真是虧了,不如跟我,老子絕對比那姓山的強。”
神容驀地臉色一冷,霍然起身:“東來!”
東來飛快過來,抽刀就架住了對方的脖子,一把按下。
他手裡的飯團掉在地上,滾進石坑,脖子梗著,居然還在笑,陰狠地看一眼東來:“擱以前老子一隻手都能弄死你。”
東來根本不廢話,刀一壓,逼出他後頸一道血痕,壓得他頭又低一分。
張威見狀不對也抽刀跑了過來,其他偶爾幾個想動的人,被兵卒們的鞭子一抽,都待在了原地。
神容何曾受過這般侮辱,臉色變幻,垂眼盯著那兇狠的未申五:“教他嘴巴放幹淨點!”
說完扭頭就走。
東來一腳踹在他臉上。
他竟還想反抗,剛一挺脊背,耳側疾風一掠,有什麼貼著他側臉插落在地,震顫鏗然有聲。
是把生冷的直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