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不知他們為何要搞這麼大陣仗,她轉頭看了看,往望蓟山走去了。
山宗還沒來,果然是叫她等他。
她迎著山風,走到那發現紛子石的山眼處,如今在她這兒叫礦眼了。
往下看,隻看到黑乎乎的一片,那山石間似出現了細微的裂紋。
她抬頭看看天,秋季到了末尾,這時候能開出來是最好的,再拖是真拖不下去了。
左右等了又等,天光都暗了一分。
她轉頭問:“人還沒到?”
東來在另一頭站著:“是。”
神容輕輕扯著手裡的馬鞭,在礦眼附近來回踱步。
直到又過去許久,她都快懷疑那男人是不是在玩兒她,終於聽到了動靜。
一馬長嘶,山宗直奔而入,躍下馬,朝她這裡走來。
神容一路看著他到了跟前,他黑衣上不知從何處沾了灰塵,衣擺掖在腰間,一手提刀,走動時,長腿闊邁,步步生風。
她看著他:“我等了你快兩個時辰了。”
山宗竟還笑:“那還不算久。”
神容掃過他肩頭和衣袖幾處沾上的灰塵,又看看他那緊收的腰身。
本是探尋,往下再看他胡褲裹著的兩條修長的腿,又覺得看的不是地方,轉開眼,抬手捋過耳邊發絲,會意地說:“和那日我見你模樣差不多,料想你是去了上次一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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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宗不自覺看了看她的眼睛。
神容眉眼出色是出了名的,眼瞳黑亮,眼角微微帶挑,一顰一笑都透著她身上獨有的氣韻。
他覺得這雙眼睛有時候實在過於厲害了點。
“沒錯。”他刀一收,說:“我給你找人去了。”
神容一怔,又看那遠處赫赫威嚴的兵卒:“你給我找了什麼樣的人,需要這樣嚴密?”
“你馬上就會看到了。”山宗轉身,臉上沒了笑,隻餘肅然:“帶上來。”
山林間傳出一陣陣奇怪的聲響,那是鎖鏈拖動,掃過林間山石樹木的聲音。
兩列兵卒持刀,押著一群人緩慢地自山道上過來,遠看如同押著一條蜿蜒的黑色蚰蜒,古怪又荒誕。
等到了近處,才發現那群人渾身都被黑布罩著,一個一個,足有幾十人,看身形個個都是男子,如獸靜默。
神容莫名覺得這群人不是善類,轉過頭時聲音都低了一些:“這是幹什麼?”
山宗看著那群人:“他們太久沒見天日了,需要緩緩。”
她忽然反應過來:“你給我找的莫非是……”
“底牢的。”他直接說了,看著她臉,像在看她反應。
神容隻覺震驚:“不是你叫我別起動這些人的念頭麼?”
他笑了一下:“那不是你說有我在,就能鎮住他們?”
她的確說過。
山宗又看向那群人,一手按在刀上,就這麼看了許久,放話說:“揭開。”
黑布接連揭去,被罩著的人紛紛暴露在天光下。
神容忽然後退了半步。
山宗偏頭,看到她站在身側,穿著胡衣的身形更顯纖挑,一雙手的手指捏著馬鞭,眼睫微動,朱唇飽滿,輕輕抿著。
他眼睛移開時不禁低聲說了句:“不用怕。”
神容說:“我沒有。”
她沒怕,隻是從未見過這樣一群人罷了。
第二十二章
黑布揭去的瞬間, 那群人就被刀背壓住後頸迫使著跪下——
一群被絞短了頭發,口鼻被黑罩綁住的男人。
大多瘦削,卻並不虛弱, 跪在那裡都還梗著脖子,碎發下面露出一雙雙陰駭的眼,口中不時發出一聲一聲沉悶的怪聲。
仿佛是嗜血的猛獸,若非被縛住了口舌, 隨時都會衝上來咬斷人的脖子。
神容過往從未見過這樣的人, 甚至有點懷疑這樣的還能否算是常人眼裡的人。
尤其是在這山野之間, 這群人身上更顯得獸性勃發。
“不用詫異, ”山宗說:“這已經是打理過的樣子了。”
所以本來的面目還要更可怖。
神容攥緊馬鞭:“他們怎肯聽你的話打理?”
山宗忽然笑了, 聽不出什麼意味:“這一批共有八十四人, 我事先進去制住了他們當中的四個,綁在了底牢深處, 今日又轉移了地方。那四個成了我的人質,餘下的八十個就不得不聽我號令。他們是一體的,當初一同入的底牢,講義氣得很。”
他說得慢條斯理,稀松平常,仿佛幹的不是件虎口拔牙的事,而是如穿葉拂花般闲逸。
卻已激得那群底牢重犯裡的一人猛撲了出來,被兵卒死死按住, 隻能狠狠瞪著他, 露出左眼上一道指長的白疤,拉扯得那隻眼都變了形, 猙獰異常。
山宗毫不在意,拖著刀走出一步, 在他們前面緩步走動:“就算是底牢重犯,也要言而有信,應了命就好好在這裡幹,否則我可以讓你們見天日,也可以讓你們上路。”
這下不止那人,幾乎所有人都死盯著他,但好歹沒有妄動了。
山宗擺下手,轉身走開。
眾兵卒早得了命令,著手將這群人的手镣鎖鏈放長,為能讓他們苦勞做準備,又在每個人頸上套上掛有代號的木牌。
神容看到此刻,心裡全明白了。
她走去山宗身邊,小聲問:“你說這裡的八十人會聽話,確定麼?”
人都有私心,何況是一群窮兇極惡的重犯,難保不會在見了天日後丟下那四個被扣做人質的同伴脫逃。
“確定。”山宗語氣篤定。
她眼神又將他渾身上下看了一遍,輕聲說:“難怪這般模樣,你這和馴獸有何區別。”
山宗看她:“你是想說我比他們還危險?”
神容心想難道不是?臉上隻動了下眼珠:“我可沒說,是你自己說的。”
他低笑:“那你何不離危險遠點?”
神容斜睨過去,他已回頭去查那些人的準備了。
那頭,胡十一挨在張威跟前嘀咕:“我現在才知道頭兒進那底牢是去幹什麼的,他竟這麼幫著金嬌嬌啊。”
張威道:“畢竟做過夫妻,你沒聽過那什麼,一日夫妻百日恩嗎?”
胡十一點頭,正好看到那兩人自一處不知說了什麼又散開,忍不住又道:“你別說,單論模樣,他倆做夫妻真是有點配。”
張威認同:“配,配。”
手镣放長,腳镣卻又多加一道,隻給允許勞作的自由,想跑難上加難。
山宗抬手揮一下,胡十一和張威停了私下闲扯,馬上各帶人手散開,去周圍各處設好的點布防守衛。
之後會定時輪換人來看守,望蓟山周圍如罩鐵桶,密不透風。
山宗轉頭,看向離他幾步之遙的女人:“你若想緩緩再用他們也行。”
神容心想小看她不成?
她已經接受了這批人,沒什麼好緩的,從懷裡取出一張黃麻紙說:“不等,馬上就開。”說著將圖紙交給東來,“拿去給他們認一認門路。”
山宗看著東來將那張黃麻紙展開,露出裡面一幅描畫的山形圖。
蜿蜒曲折的勾勒,清清楚楚,當中標注了礦眼,甚至下鏟處的字眼,眼又看向神容。
那是神容早就在描畫的礦眼位置圖,便是為這一日準備的。
東來拿著那幅圖走去那群人前面,舉起緩緩走動,確保每人都能看到。
那群人已被允許站起來,黑罩還在口上,偶爾的幾聲怪聲,如嘲如笑。
直到山宗手一動,鏗然抽了一截腰邊的刀,又一把按回去。
仿若警告。
長孫家的隨行護衛都已有經驗,神容讓東來帶著人先去按圖定點下鏟,之後苦力再由這群人承擔。
沉重的鎖鏈拖過山石,那群人在剛見到天日沒多久後就開始了首次苦勞。
一隊兵卒拿上鞭子跟著巡視。
東來帶著護衛們在礦眼附近幾十步的地方鑿了一鏟,然後讓開,去定另一處。
那群人被分做幾小股,隔開,用來分鑿各處定下的點。
起先沒有人動,那個之前想撲出來的白疤男人甚至在拿到開山鑽孔用的鐵钎時,還沉沉轉頭看了山宗一眼。
不巧,山宗抱著胳膊早已盯著他。
隨之那白疤男人的旁邊終於走出去個男人,先下了第一钎。
有人帶了頭,陸續就有人動了。最後白疤男人也不得不下了钎。
鐵鏈沉重,他們每一下都要用三份的力,很快就喘粗如牛,汗湿囚衣。
神容遠遠看了一會兒,再看天色,頭頂天光又暗一分,山中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
身邊腳步聲響,山宗走了過來,對她說:“走。”
神容跟上他的腳步。
經過胡十一和張威跟前時,二人不約而同地向山宗抱拳。
隻因早有軍令,他們會在他不在時留在山裡鎮守。
山宗走下山道,一手扯了馬韁:“可以回城了。”
神容也牽了自己的馬,回看一眼山裡。
“放心。”他翻身上馬,說了這兩個字。
她也不知他從哪裡來的這麼篤定的底氣,但看模樣的確是鎮住了那群人,點點頭說:“那好吧。”
踩镫上馬的時候,東來和護衛們也出來了,不過都隻騎上馬在遠處跟隨,並未上前。
護送神容來的那隊人也留在了山裡,隻有山宗一人騎著馬和她同行。
神容本以為他會半道轉向去軍所,誰知他一直走的是回城方向。
到進了城,他勒停了馬,一躍下來說:“等他們過來,你和他們一起回官舍,我還有事。”
神容心想難怪和她同行了一路,還道是好心要送她。
後面東來還沒跟上來,山宗先進了城頭下一間開著門的屋子。
裡面沒人住,有兩個守城兵在休息,見到他就抱拳出去了。
神容下馬跟進去,他已經坐下,此時才發現了身上的灰塵,拍了兩下,將腰間掖著的衣擺也拿下來。
神容與他隔著一臂寬的小案坐下,他忽然轉頭過來,看住她。
她不禁問:“做什麼這樣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