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主屋,卻像已空置了許久,沒有半點人煙氣息。
床榻對面一張小案,上置木架,託刀用的,此時空著;屏風一共四折,上繪洛陽四景;窗邊一張軟榻,鋪著厚厚的貂皮,這就是全貌。
她皺眉卻不是因為簡易,而是因為眼熟。
這屋子竟與她當初在山家住的那間極像,區別隻是這裡陳設簡單,東西粗陋罷了。
何氏正打量她容貌,見她皺眉,忙問:“女郎莫非不滿意?”
神容回神:“沒有。”
何氏松口氣:“我還擔心是山使的緣故。”
神容看她:“與他何幹?”
何氏笑道:“我聽說二位在驛館暫居了幾日,隻怕是聽到了什麼,被山使在外的‘名聲’給嚇著了。”
神容聽她說的沒頭沒尾,仍未釐清這其中關聯,倒是被她的話岔開了思緒:“哦?他有哪些名聲?”
何氏本不想多說,但眼前這人可是長安貴胄,開國功勞都有她長孫家的,自然有心與她熱絡,往後說不定對她夫君仕途都有利。
遂請她就坐,小聲道:“我們私下說說倒也無妨,隻當給女郎初來乍到長個心眼。山使可不是一般人,在這幽州素來是無人敢招惹的,從他軍所到坊間百姓,便是黑場上那些也都對他服服帖帖,手腕自是厲害了得。”
神容眼神微妙:“是嗎?”
可她不僅招惹了,還嫁過呢。
何氏點頭,又笑:“雖我夫君為這幽州首官,也要敬他三分,隻因幽州內安外防都缺他不可。不過這裡魚龍混雜,他若不是個厲害的,又如何鎮得住呢?”
神容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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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氏點到即止,且還為他圓場,但她全聽入耳了。
在山家時,她便看出那男人不是其他世家公子那樣的君子,但也是到了這裡才發現,他還遠不止如此。
……
何氏離去後不久,東來將紫瑞和其他長孫家僕從自驛館中接引了過來。
紫瑞知道少主頂愛潔淨,礙著刺史盛情忍到現在了,第一件事便是進房來伺候她更衣。
結果進房一看,也愣了愣。
她當初是跟著神容陪嫁去洛陽山家的,待了半年,自然記得她住的那間山大郎君的房間是何模樣。
山宗樣貌她也見過,隻不過如今當做認不出來罷了,免得惹神容不快。
東來差不多與她一樣,都裝啞巴。
神容由她伺候著換好衣裳,忽然問:“他可還在?”
紫瑞一下沒回味過來:“少主問誰?”
神容手指繞著腰帶上的絲绦:“算了,沒什麼。”
說完出了門,叫他們不必跟著。
趙進鐮大概還沒走,外院尚有人聲。
神容走出內院,轉過廊下拐角,忽的眼前一暗,一片玄衣出現在眼中。
男人踩著馬靴的一條腿伸在她身前,他抱著胳膊,斜斜靠著牆,擋住她去路。
神容稍稍一怔,隨即反應過來,不用問了,他還在。
“幹什麼?”她抬起頭。
山宗低頭看她:“你去和趙進鐮改口,改由他人保護你。”
神容眉心微蹙,又舒展,他跟著過來,原來就是為了這個。
“憑什麼?”她反骨頓生,別過臉:“我就不。”
沒有回音。
她忍不住再瞄過去時,卻見山宗仍看著她。
撞到她視線,他忽而笑起來,抱著的手臂松開:“怎麼,莫非此來幽州,你是為了我?”
神容眉梢一挑,臉上霎時生熱:“你……在做什麼夢!”
山宗眼底幽深:“不是就好。”
神容心尖如有火苗竄起,灼旺一層,馬上卻又回味過來,了然道:“你在激我。”說著她輕扯唇角,眼如彎月,“激我也沒用。”
這是他自找的,便是他之前那一刀冒犯的後果。
她一張臉生就雪白,與旁人不同,染了不愉悅,反而更增濃豔生動。
山宗看著她臉,嘴角的笑還在,卻想起記憶裡還是頭一回見她這般模樣。
不過記憶裡本也沒有她多少模樣。
原來這才是長孫神容。
“在這裡呢。”趙進鐮的聲音傳過來。
神容轉頭看去,她哥哥正由趙進鐮陪同走來,胡十一也慢吞吞地跟著。
再回頭,山宗已站直了,且與她拉開了幾步的距離。
她不禁抿住唇,心想方才也不知道是誰主動攔下她的。
“幽州比不得長安,官舍簡易,但願二位不要嫌棄。”趙進鐮到了跟前先客套。
長孫信一雙眼從神容身上轉到山宗身上,又從山宗身上轉回神容身上。
一個冷淡未消,一個痞味未散。
忽有一人小跑過來,直奔山宗:“郎君回來了。”
那人先向山宗見了禮,再搭著手一一向趙進鐮等人見禮,見到長孫信跟前,稍愣,再轉向神容時,臉上一驚,來來回回看她好幾眼,脫口驚呼:“夫……”
話音戛然而止,因為山宗一手捏住了他後頸。
他聲沉沉地說:“舌頭捋直了說話。”
那人眼直轉:“夫……附近都料理好了,這裡可放心給貴人們居住。”
“嗯。”山宗松開了他。
眾人都看著這幕。
那是這府上的管事。神容卻一眼就認了出來,他是山宗的貼身侍從。
當初就是他將那封和離書交到了自己手上。
名字她還記得,叫廣源。
廣源訕笑著向她見禮:“貴人安好。”
神容想了想,忽就明白了,看向幾步外的男人:“這是你的宅子?”
山宗撥了下護臂,轉過頭來。
趙進鐮解釋:“是,這確實是山使的官舍,不過他不常用的,早交由官署任意安排,如今才正好借給二位暫居。”
難怪那裡面陳設是那樣,難怪何氏會對她說起那些話。
已經和離了,卻又落到了他的窩裡來。神容心裡不禁生出一絲古怪。
長孫信在旁低低幹咳,他現在有點後悔請刺史出面了。
山宗自己卻沒當回事,本來宅子交給了官署他便沒管過,給誰住都一樣。
若不是跟來了一趟,他都不知道這回事。
“若無事我該走了。”他略一抱拳,行了軍中禮數,轉身人就走了出去。
神容看向他說走就走的背影,不動聲色,心裡卻在想:果然就隻是來叫她改變主意的。
轉眼看見廣源正在偷瞄自己,似仍不敢相信,被她發現,又垂了頭看地……
山宗出門時,胡十一跟了出來。
“頭兒,趁你剛才不在時我向刺史探過口風了,你道如何?那侍郎說他們是帶著聖旨來的,卻原來是來找礦的。”
山宗邊走邊說:“不奇怪,他本就是工部的。”
胡十一弄不清京中六部那些別類,也並不慶幸自己不用再去親手趕那位金嬌嬌了,他隻覺無奈:“這什麼麻煩活兒,咱莫不是著道了?突然禁令對他們沒用了不說,如今卻還反要你做那女人的護衛去了。”
山宗笑了笑,不是著道,她就是衝他來的。
不愧是整個軍所都鎮不住的長孫神容。
“頭兒當真要去護她?”胡十一追問。
“你說呢?”
山宗去階下解馬,心裡回味了一下方才提到的聖旨。
一晃邊關三載,長安已經換了新君。
不過長孫信要找礦,非要帶著長孫神容做什麼?
第七章
自驛館搬入新居後也沒什麼不習慣的。
除了一早起來看到房內場景時,差點叫神容以為又回到了山家歲月。
而後她才想起來,如今她是住進了前夫的地方。
可那又如何,他都不在意,她又有什麼好扭捏的?
一大早,宅門外停著馬車,神容早早就在車中坐著。
她的膝頭鋪著張紙,一手握著書卷。
紙上是她今早起身後勾描的那座“土山”,寥寥幾筆,即是周圍山形走勢。
她看過了這走勢,又去看書卷。
書中文字太過晦澀難懂,尋常人甚至會覺得語句不通。可也正因如此,光能看懂就是項本事了。
神容不僅能看懂,還能融會貫通,甚至轉文為圖。
定山尋嶺,有時隻是藏在字裡行間的秘密,她恰是能窺得秘密的人。
今日天公作美,又是個朗朗晴日。
有人悠悠踱步到了車外,一手揭簾看進來,是長孫信。
“趙進鐮也是一番好意,可我總覺得他是好心辦壞事,哪裡都有山宗。”他張嘴就如此說,怕是也忍許久了。
神容恍若未聞,將書卷收回錦袋,紙張疊起。
他打量她神色:“怎的不說話?”
神容這才抬頭看他,笑起來:“不是你總把要事掛嘴邊的麼?我眼下正要再去探地風,就去探那‘土山’。”
長孫信聞言兩眼一亮,便知那‘土山’可能有戲,隨即反應過來她已將話題給岔開了。
自家妹妹的脾氣他很清楚,她想做什麼,通常是主意早就打好了,誰也改變不了。
便如同她點名要山宗來護那事。
既如此,他還能說什麼,擺下手說:“罷了,你高興就好。”
忽聞馬蹄陣陣,一隊兵馬齊整有序地趕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