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身,對上少年赤紅的雙眼。
陳燼不知道在那兒站了多久,黑色的襯衫透著深夜的寒意,整個人站在拐角的陰影裡。
我從口袋裡掏出我媽贊助的那幾張票子:「剛剛怎麼沒找到你?走吧,我發財了,請你吃火鍋去!」
他被我半推著往前走,像是化了冰的湖面,又透出幾分茫然:「剛剛那個人,是不是在嚇唬你?」
「當然……」
陳燼扣住我的手腕,視線一寸一寸掃過:「敏敏,別騙我。」
我猶豫了一下:「咱們能邊吃火鍋邊說嗎?我怕你等會兒光顧著發瘋,晚飯沒得吃了。」
陳燼從小沒吃過多少頓飽飯,即使後來有我監督,他的腸胃也比其他人要脆弱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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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到陳燼會無法接受,但沒有想到他反應這麼大。
他沉默地抱著我,聽我罵了三個小時不帶重樣的臟話之後開始發信息。
緊緊地按著屏幕,手指尖泛著不正常的白色。
「你在幹嗎?」
「請假。」
陳燼幹完這些之後,徑直把手機扔開,然後專心致志地抱著我,像是抱著一個毛絨玩具熊。
下顎抵在我頭頂:「我們不出去了。哪兒都不去,就我們兩個,隻有我們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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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臂越收越緊,勒得我骨頭都在隱隱作痛。
我拍了拍他:「但我還沒刷牙。」
剛剛的火鍋,我蘸的可是蒜油碟。
陳燼慢一拍地站起身:「我幫你刷。」
我看著他那搖搖晃晃的身形,那句「沒必要看這麼緊」還沒有說出口,就硬咽了回去。
接下來的這幾天,我感覺自己的四肢都好像要退化了。
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這句話用在我身上毫不誇張。
就連洗澡和上廁所,陳燼都會守在磨砂的玻璃門前,不停地和我說話。而且一定要聽到回應。
明明房間裡有兩張床,但每次我半夜起來,就會發現他就趴在我床邊睡。
一米八的身高,長手長腳縮成一團,扒著我的床沿,看上去可憐極了。
隻要我稍微轉個身,陳燼就會從床邊彈起身,緊緊地盯著我。是一種完全清醒的、警惕的狀態。
我長嘆一口氣。這樣下去,我還沒出事,陳燼的身體一定會吃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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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網購了一個防丟繩。
當著陳燼的面,一頭套進他的手腕裡,一頭扣在自己的手腕上。
中間的塑料圈最長也隻能拉伸到一點五米。
我故意晃了晃手腕:「這下你該放心了吧?躺到你床上休息去。」
陳燼悶不吭聲,從床頭櫃最深處摸出了一個沒有拆封的包裹。然後遞給我。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陳燼耳朵很紅,帶著罕見的羞澀。
我拆開一看——一個精致的人造革狗項圈。
我有一瞬間恍惚:「陳燼,還有兩天就高考了你知道吧?」
「知道。」
「知道你還玩這麼花?你真是離譜他媽給離譜開門,離譜到家了!今天我非要監督你做完三張英語試卷再睡,聽見沒?你……」
我嘰裡呱啦說了一通,還沒說完,陳燼自顧自地把鏈子的那一頭塞進我手裡,然後拿起那個項圈,仰頭扣在了自己脖頸上。
燈光下,少年喉結微動,引頸自戮一般露出那一截脖頸,修長的手指一搭,黑色的皮革襯得皮膚白玉似的,瑩潤著光澤。
他細長的眼尾輕挑,靜靜地看向我:「汪。」
我腦子死機了。
他晃晃手腕上的那根防丟繩,又晃了晃身子。看我下意識拉緊了手裡那根項圈鏈子,陳燼臉上的笑意更深:「這個,我早就準備好了。怕嚇著你就沒有送。沒想到你先……」
他紅著臉,還有幾分羞澀:「敏敏,我們真是心意相通。」
我無語。
哥,你自己看看,我送的跟你送的是一樣的東西嗎?
我好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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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沒有取下來。
靠著這兩個東西,陳燼像是得到了禮物的小朋友,總算是願意睡在自己的床上,心滿意足地合上了眼。
午夜,遠處突然響起鐘聲。
敲了十二下。預示著新的一天已經開始了。
我突然清醒,意識到自己正在慢慢變透明,想張嘴,卻沒有聲音。
陳燼就睡在另一張床上,手裡還緊緊拉著那根防丟繩。他看上去睡得很熟,甚至有些反常。
下一秒,我已經出現在空蕩蕩的馬路上。
手裡的不管是防丟繩還是項圈牽引繩,全都沒了。
我突然有點兒明白了,陳媛當時消失的時候為什麼會那麼篤定。
即使這個世界是他們已經廢棄了的遊戲,他們還是有自信能夠掌控我們的命運。
因為我們隻是NPC,是被設定好的數據程序。
不過很可惜,我這個人一百斤的體重,九十斤的反骨。
我沖著漆黑的夜空豎起中指,然後扭頭就跑。
空中遠遠傳來陳媛的聲音:「跑也沒用。還是說你想回去找陳燼,然後讓他眼睜睜地看著你被車撞死?」
我聽著遠處傳來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一邊跑,一邊冷笑:「這種造物者的感覺會讓你收獲快樂嗎?那你還挺變態的。
「又變態又可悲。是因為沒有辦法掌控自己的命運,所以才把心思都放在操控別人身上嗎?」
陳媛沉默了片刻,聲音有點兒冷:「我們最初給你設定的性格裡,可沒有毒舌這一項。」
「碰上你們這種變態,無師自通了唄。」
「牙尖嘴利。其實已經快沒有力氣了吧?」
這一點陳媛倒是說對了。
越是離開這個區域,我就越是能夠感覺到自己身體的僵硬。
就像是面前有一層無形的塑料膜,把我整個人包裹住,束縛我的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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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陳媛似乎發現了我的方向不對。她的聲音冷了下來:「你不是要去找陳燼,你要去哪兒?
「我勸你別做無用功了。我們設定的程序是不會更改的。你看你在酒店裡躲了這麼久,結果還不是一樣的嗎。」
「啰裡八嗦的,煩死了。」我一邊要警惕隨時可能會沖出來把我撞飛的車子,一邊還要聽陳媛的嘰嘰歪歪。
心情煩躁:「你信誓旦旦地說,劇情是不可能會改變的。那你出現在這兒幹什麼?陳媛,承認吧,你自己也會輸。因為我和陳燼兩個人都已經是變數了。」
沉默了許久,陳媛的聲音響起:「你這個性格雖然和設定的不一樣,但確實挺有意思的。喂,你到底打算去哪兒?」
我懶得搭理她,徑直往山上跑。
身後車子的轟鳴聲越來越近,我心一橫,翻過柏油路的護欄,徑直沿著小路跑。
車子停了一下,也從護欄那兒撞了出來,隻不過,再走這樣山裡的小路就顯得格外吃力了。
我忍不住笑出了聲:「你們一開始的設定,是我意外出車禍。看看現在這樣的情況,誰能相信我是意外。這分明就是謀殺。」
「無所謂。等你順利地死了,自動抹除掉不合理的因素。所有人都會接受劇情的設定。」
「陳燼不會。」
「你說什麼?」
「陳燼不會信的。他會發瘋的。你知道他這個人聰明而且又沒什麼道德觀,腦回路還很清奇。」我越說越想笑,「你們都不能想象他會有多瘋。
「所以我要活下去,我得時時刻刻盯著,陳燼才不會發瘋。」
陳媛沒有了聲音。我費盡力氣總算是到了山頂。
巨大的車燈照得周圍一片慘白。
趕在發動機轟鳴,那個鐵一般的怪物向我沖過來的時候,我哧溜一下,像一尾魚滑進了垃圾桶。
八百米測試,我都沒有這麼靈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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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見了陳媛。
奇怪的是,和遊戲裡的玩家形象並不一樣。
她看上去是那種很文靜很乖巧的女生。
穿著一身白裙,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看向我:「林敏,我沒想到,你居然會利用這個bug來瞞天過海。」
數據會在午夜十二點的時候重新歸零。
現在的我確實是「死」了,但託這個bug的福,零點之後我會復活。
「這個垃圾桶是陳燼之前告訴我的。」
「陳燼這個聰明的人居然沒有想到。果然是關心則亂。」陳媛笑了,「想不想看看,你消失之後,陳燼會做些什麼?」
「說不定他會選擇跟你一起死。那等你回去,也隻能孤零零一個人了。」
我心頭一緊,搖頭:「他不會。他相信我。」
正如我相信他那樣。陳燼確實很瘋,但他和我約定過,不會輕易放棄生命。而且,消失之前,我咬下了一截項圈牽引繩。陳燼會發現這一點兒提示的。
陳媛手指翻飛,在鍵盤上飛快地敲打,露出神秘的微笑:
「這局算你贏了。不過,我可不是什麼好人,不想讓你贏得太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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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沒有來得及反應,再睜眼,看見的是陳家河那張令人作嘔的老臉。
他正在喝酒,對著那幾個街坊訴苦:
「那小畜生壓根就沒有回過家。我看他肯定是瘋了,那個林家的女兒不過失蹤了一天而已,他就跟撞了邪似的。
「我就說那小畜生陰得很,不可能會有什麼出息的。我看他那個瘋癲的樣子,還高考什麼?直接去打工賺錢得了!」
我想去踹他兩腳,才發現自己整個人穿過了他。
直到出去之後我才意識到,陳家河口中的「陳燼瘋了」是在陳述事實。
少年還穿著那天晚上的睡衣,整個人看上去亂糟糟的。手上和臉上都有剮蹭的痕跡。
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陳燼。
明明在過得最苦的日子裡,他也從來沒有這麼狼狽過。
我媽就站在旁邊,眼中通紅一片:
「燼燼,他們都說敏敏是出車禍了。你別找了。敏敏不會願意看到你這個樣子的。」
陳燼嗓子已經啞了。一開口像是破舊的風箱,難聽得要命:
「不是。敏敏沒死。阿姨,都是我的錯。是我沒有保護好她。
「我不應該自以為是。我以為她和我一起就安全了。我不該睡著的。我也不知道怎麼了。
阿姨,你殺了我吧。」
陳燼死死握著我媽的手,像是拉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答應過敏敏,不說這種話。可我真的撐不住了。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應該按照他們設定的路線往下走的。」
我媽一臉疑惑,但對上陳燼那張爬滿了痛苦的臉,長嘆一口氣:「燼燼,阿姨知道你很難過。但敏敏給你寫過一封信,你不想看看嗎?」
別說陳燼愣住了,就連我也愣住了。
我沒有給陳燼寫過信。畢竟天天都能見到面,我和他待在一起的時間比我上課、寫作業的時間還要長。
很快我就反應過來——我媽在騙陳燼。目的就是為了阻止他出現自殘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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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注射鎮靜劑的那一刻,陳燼劇烈地掙扎,就像是一條瀕死的魚,竭盡全力想要逃離這個房間。
他目眥欲裂,兇獸一般的眼神很快又軟了下來,跪在地上扯著我媽的衣角:「阿姨,別……我還沒找到敏敏,你別……」
我知道碰不到他,但還是陪著他,跪在他身邊,牽住他那雙已經鮮血淋漓的手:「陳燼,你小子給我撐住,別讓我失望聽見沒?
「跟卡車賽跑這種事情我都贏了。那些自以為是的『造物者』也不能再妨礙我們了,你就再等等,再等我六個小時我就回來了。
「你別把身體搞垮了。回來之後還得考試呢。
「你和我都是要上重本的。然後暑假咱們就去旅行。就咱們倆,我錢都攢好了。先去重慶,吃七天七夜的火鍋。」
我忘了我都說了些什麼。隻是一邊絮絮叨叨,一邊能夠察覺到嘴角有苦澀的味道。
之前害怕被監視,所以我不敢告訴陳燼「鉆垃圾桶」
這個備選計劃。
我忘了,他腦子有病,而且是病得很重的那種。
我試圖抱住陳燼,一遍又一遍地重復:「我在這裡。你小子可別死啊。」
恍惚間,我好像聽見陳燼喊了我的名字。
他又急又氣,漂亮的臉上爬滿了淚水,故作兇狠地罵我:「林敏,你是不是故意想要嚇死我?你是不是想考驗我,想看看我會不會為了你殉情?」
我聽這「殉情」兩個字都要得PTSD了,慌忙擺手:「真的不是啊祖宗。你聽我解釋……」
40
我還沒有來得及好好和陳燼道歉,就被熟悉的鬧鐘聲吵醒。
時間是凌晨十二點。
陳燼靜悄悄地睡在我身邊。脖頸上還套著項圈,另一隻手眷戀似的按著自己手腕上的防丟繩。
那一場撕心裂肺的賭注,仿佛隻是一場夢。
陳媛的聲音響起:「你贏了。嘖,檢查到你媽媽這個角色也偏離了設定,看來這款遊戲,我們做得很失敗。」
「你們的失敗,就是我們的成功。」我輕笑一聲,「多謝誇獎。」
「不用謝。」陳媛擺出一副冷著臉公事公辦的模樣,「但凡你們有誰意志松動了,就會陷入腦死亡狀態。換而言之,我們就能輕易用新的程序覆蓋掉你們,把你們拉回正軌。」ýʐ
我冷笑:「去你的正軌。我現在走的路,才是我的正軌。」
「牙尖嘴利。不和你說了。永別吧。」
我微微側身,突兀地聽見一聲機械音——
「遊戲已封檔下架,禁止任何玩家進入。」
41
陳燼也聽到了這個聲音。他驟然睜開眼,第一時間確定我沒事之後,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落:「敏敏,我做了一個噩夢。」
我大概能猜到是什麼樣的噩夢。
沉默了一會兒,我在他委屈巴巴的神情裡敗下陣來,掀開被子的一角:「過來睡。」
陳燼臉紅得厲害:「我,我倒也不是這個意思。」
「明天還要去看考場,別耽誤睡覺的時間。我數三聲,你要是不……」
話還沒說完,某個人就像是被彈射出來的大型犬,哧溜一聲鉆了進來。摟著我,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敏敏,晚安。」
「晚安。」
以後歲歲年年,我和他可以說一輩子的晚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