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凡事喜歡親力親為的人,這種事必定是自己親手做的。
他睡那麼晚,還要早早起床給她採集桑葉和桃花露——
她心虛了。
心上人待她那麼好,她竟然對他心如止水。
‘渣蠶!’
她狠狠譴責自己,然後迅速低頭進食。
“沙沙,沙沙沙——”
腦袋低過一圈,綠葉邊緣的鋸齒消失不見,變得平齊。腦袋再低過一圈,缺口立刻又拓大一圈,變成一道整齊緻密的弧。
她啃桑葉時,他便微微偏頭看著她,清黑的眼睛裏浮著若有似無的笑。
她是一隻略微矯情的蠶,吃食比較講究,遇到葉梗便歪著頭繞開,隻把葉肉啃食得乾乾淨淨。
很快,幾張隻剩下大梗的精緻葉脈鋪陳在玉盤底部。
她心滿意足地滾回床榻上,醞釀了好一會兒,仍然沒有半點吐絲的衝動。
她不禁有些焦急。
從前啃飽桑葉的時候,心中最是想他,想得心臟發癢,血液流動加快,繼而全身都酥酥麻麻,雲裏霧裏一般上癮。
現在這個男人依舊那麼好看,和她距離那麼近,卻不再蠱她了。
看著他俊美無雙的面容,蠶蠶莫名心頭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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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直勾勾盯著他,憋住氣,也不知道是在跟自己較勁,還是在跟他較勁。
他被她盯得怔了下,垂眸凝視她:“怎麼了,桑葉不可口?”
蠶蠶恨恨地:“不是。”
她實在不願意承認自己變成了一隻負心渣蠶。所以一定是他的問題。都怪他,魅力大不如前。
眼神沒有從前淩厲,氣場沒有從前凜冽,對她沒有從前冷淡,笑得太多,走過來的時候先邁了左腳……
蠶蠶努力挑刺找茬。
“你在生氣。”他問,“怎麼了?”
聲線清越寒涼,如玉石叩擊。
蠶蠶聞到了清雅檀香味,從他身上幽幽飄過來。
她立刻又給他添上一條“罪狀”,薰香沒加薄荷冰片,不如從前好聞。
她抿唇搖頭:“沒。”
他笑得無奈縱容:“有什麼問題,隻管告訴我,不要自己憋在心裏。”
蠶蠶不想直面自己是個渣蠶的事實,隨口敷衍他:“是蠶的事情,說了你不懂。蠶……蠶就是這樣,很多時候就會不爽。”
他沉吟片刻,好奇道:“舉個不爽的例子?”
她下意識搖頭,負氣道:“不舉。”
他緩緩抬了抬眉尾,眼神頗有點一言難盡。
蠶蠶慢一拍反應過來:“……”
短短兩個字,意外暴露了難言之隱呢:)
作者有話要說:
寫個奇奇怪怪的小短篇。
第2章
他出門忙公務。
蠶蠶睡完午覺,覺得胸口空落落的,便爬下床榻,穿上他為她準備好的雲緞大靴子,慢慢往外走。
她原本以為自己不太適應穿鞋走路,沒想到鞋子做得著實熨帖,絲毫也感覺不到針腳和束縛。
低頭一看,鞋面沒有紋繡,沒有裝飾,和身上的雲袍一樣,隻是最簡單的樣式,做工……有種說不清楚的清冷調調。
蠶蠶呼吸微滯,心頭倏然湧起一股怪異的感覺。
直覺告訴她,這是他親手做的。
她的胸口有點悶,有點酸,還有點煩躁。
手指下意識捏了捏袖口,碰到一處針腳,像觸電,從指尖襲到心尖,激得身子一顫。
腦海中倏地浮起他冷冷淡淡的樣子。
她覺得,她該是依舊迷戀著他才對,隻不知出了什麼問題,見面就擦不出火花。
走出寢殿,蠶蠶一眼就看到階下種了兩株桑。一株紅桑,一株綠桑,樹齡有五年左右。
——她死了五年嗎?
蠶蠶心下琢磨著,繼續視察周圍環境。
中庭左右是偏殿,右邊偏殿看起來像一間書房。
蠶蠶順著回廊踱過去。
書房門外有人值守,是個臉生的侍衛,見到蠶蠶,侍衛神色並不意外,行禮道:“蠶姑娘。”
顯然,他事先交待過。
“他,”她頓了下,學著他們人類的稱謂,改口道,“大殿下在書房嗎?”
侍衛糾正:“陛下啊,陛下還在前朝議事。”
“喔。他當上皇帝了。”蠶蠶點頭,了然,“所以他復活之後,把壞皇帝和壞貴妃都幹掉了?”
她知道就是這些人害死他。
侍衛眼角抽搐,腦門直冒冷汗:“……蠶姑娘慎言!”
蠶蠶:“。”
她對人文風俗的瞭解,僅限於言情話本。
她重新組織措辭:“所以他,嗯……成功剷除異己了?”
侍衛:“……”
為免這個口無遮攔的傢伙再說出更加可怕的話,侍衛大哥趕緊抹汗解釋:“先皇是被趙廢妃與廢王毒殺的,那對母子意圖謀逆,先害咱們陛下,又害先皇。”
侍衛大哥很努力地照顧蠶蠶的理解水準。
“哦。”蠶蠶乖巧點頭。
咦……她依稀記得那壞蛋貴妃姓張來著?
張貴妃?趙貴妃?張貴妃還是趙貴妃?
蠶蠶偏著頭想了一會兒,腦袋裏的絲絲開始打結。
侍衛大哥馬屁全開:“幸而咱們陛下得天庇佑,揭棺而起,斬殺反賊!登基之後,陛下勵精圖治,短短數年間平定戰亂,肅清吏治,自此河清海晏、盛世太平!”
蠶蠶一點兒都不意外,她把“方盡”渡給他的時候,就知道他一定能成為千古明君。
聽著別人誇獎他,她甚是驕傲。
他是她用生命去愛的人啊,怎麼可能不喜歡他呢?
蠶蠶心中悸動不已,忽然覺得自己又行了。
她打算乘勝追擊一下。
“有沒有那種給他歌功頌德的書,借我看一看?”蠶蠶眨巴著眼。
侍衛大哥嘴角微抽:“……沒,隻有《昭國紀年》。要麼?”
“要!”
蠶蠶把厚重的本子抱回了寢殿。
她並沒有急著翻到最後,而是懷揣著一點莫名其妙的小小雀躍,裝模作樣從第一頁看起,心不在焉地掠過一個個陌生的年號。
就像吃桑葉時,先吃邊緣部分,把最肥美、汁水最豐沛的部分留到最後啃。
每翻一頁,心中期待的小火苗就更旺一分。
想到他像寶藏一樣,就藏在這本厚重的書裏等待她發掘,她的心臟不禁變得滾燙。
緊張、激動,坐立難安。
翻啊翻,終於看見“揭棺而起”的皇帝,雙眼不禁一亮。
——帝號長安,平內亂,收東夷,定四方,天下長安。
蠶蠶的指尖緩緩在書頁上滑動,每觸一字,心尖便是一顫。
很激動,想吐絲。指尖和紙張相觸,麻麻癢癢。
她行了她行了,她真的行了!
她看向他的履歷。
皇長子,豐神清逸,持身端正,因為星象被皇帝猜忌,派往邊關。
蠶蠶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此刻回憶起來,那些畫面一幕一幕都那麼清晰。
那個時候的他比現在年輕些,整個人清冷漠然得很,皇帝不信他,旁人都為他鳴不平,他卻根本不在意,神情總是淡淡的。
就連死時,他也那麼平靜,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
蠶蠶想,遇刺那會兒,他一定會用那雙清黑的眼睛淡漠地注視著刺客,直到對方驚疑膽寒。
她還能想像到他複生之後的情景。無論是殺掉那些壞人,或是在萬眾山呼中登上帝位,他一定還是那副平靜冷淡、毫不在心的樣子。
蠶蠶呼吸漸漸急促。
她發現自己對他仍然有強烈的感覺。
她開始想念他,很想很想。
當年的衝動復蘇,她心跳加速,渾身發熱。
她她她她,她好想吐絲!
——“在看什麼?”清涼的嗓音從身後傳來。
他回來了!
來得正是時候!
蠶蠶心旌蕩漾,腦海裏瞬間翻雲覆雨、搬山倒海。
她“嘭”一聲合上半開的厚重大冊子,旋身飛撲,撞到他的面前,雙手一抬,生猛搭上他的肩。
他被殺了個措手不及,本能倒退半步。
蠶蠶纏過去,媚眼如絲,吐氣如蘭:“郎君,親近親近?”
他表情錯愕,眼神凝固。
怔了一瞬之後,他無奈失笑,嗓音溫柔:“嗯,好。”
蠶蠶踮起腳,急吼吼湊近,用視線描摹他的容顏。
滿殿燭火襯得他冷白如玉,清黑的眼睛裏有點點碎光,正中是她的身影。
四目相對。
一息、兩息、三息……
天雷勾地……勾進了地溝裏。
蠶蠶冷靜下來。
很不幸,她發現自己依舊心如止水。
她並不想親上去——天知道當年她有多想親吻他的薄唇,每一次悄悄腦補那個畫面,她都會激動得在葉片上面滾來滾去,扭成胖蛆。
可是事到臨頭,她又一次封心鎖愛了。
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
此情此景,不親就有點尷尬。
幸好他也不動,隻淺笑著,包容地凝視她。
他的呼吸很好聞,是淡淡的檀木香。
……就很讓蠶清心寡欲。
片刻,蠶蠶乾咳一聲,落下腳跟,把臉偏向一旁,僵硬轉移話題:“那個,我的意思是,談談感情——你什麼時候喜歡我的?”
他的呼吸停頓了一會兒。
她默默在心裏數了十聲之後,終於有道清淺的氣流落在她的鬢側,他嗓音縹緲:“蠶蠶。”
停住了。
又過了好一會兒,他緩聲續道,“我身世坎坷,自幼看盡世間冷暖,從前並不信世間有不求回報的情意。”
蠶蠶偷偷轉過眼睛瞥他。
他垂眸,輕聲笑道:“是你讓我知道,有。如此情意,夢中也無處可求。”
“啊……”蠶蠶似懂非懂。
“我讓你失望了嗎?蠶蠶。”他的目光帶上一絲探究,“你與我在一起,並不欣喜。”
蠶蠶被點中心事,十分心虛。
“不,你很好,是我的問題……”
說完她不禁更加憂鬱,感覺自己更像一隻渣蠶了。
她耷拉著眉眼,神態萎靡。
他看了她一會兒,笑起來,抬手揉揉她的腦袋:“傻蠶。”
他道:“有沒有一種可能——從前你喜歡的,隻是你自己心目中的‘我’,或許與我本人有些出入。如今與我交往,才發現我與想像中有所不同。”
“哦……”
蠶蠶絕望地想,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她喜歡的人豈不是根本不存在。
更悲催了!
他看懂了她的心思,溫聲道:“蠶蠶,世間除了一見鍾情之外,還有日久生情。”
“哦……”蠶蠶並沒有被安慰到。
他垂眸凝視她,長長的眼睫投下鴉青的影,語氣認真鄭重:“蠶蠶,陸晏對你,便是日久生情。”
蠶蠶張了張口,又張了張口。
她接不上話。
感覺更加憂鬱了。
“不要著急,蠶蠶。”他用清澈的目光注視她,“如今這樣,其實已經很好。”
“可我還是想要和你交……”
蠶蠶及時想起人族的社交禮儀,匆匆吞回一個“尾”字,矜持地說道,“想要兩情相悅。”
“會的。”他溫柔淺笑,“我們有許多時間。”
她喪氣地說:“本來有很多事想要和你一起做。”
他笑:“知道。偷看《大川志》的時候,你總是盯著蓬萊玉桑,嘴角勾絲。”
蠶蠶:“……”
當初她壓根沒發現他在暗中觀察她,從頭到尾放飛自我,不知道幹出多少糗事。
丟蠶!
她把眼睛轉到一邊,問:“那我們什麼時候去蓬萊?”
她知道當皇帝很忙,隻要他推脫將來,她就要借機發作,找他麻煩。
他:“明日。”
蠶蠶:“?”
“怎麼?”他問,“不方便?”
“沒。”蠶蠶心情有些複雜,“那,我還要去翡夢澤,去火焰山。”
他不假思索:“好。”
“還有,”她得寸進尺,“你得儘快讓我喜歡你,不然我生氣!”
他輕聲失笑:“好。”
蠶蠶沒事找事:“……你怎麼什麼都好!不許說好,也別總是笑。”
這個男人,簡直是在沒底線地溺愛蠶。
“可。”他不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