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地,全室寂靜,落針可聞。
李泉震驚到失語,目光直勾勾地投向蘇晚青,胸腔中泛起強烈的愧疚。
在此之前,他還以為蘇晚青當初從軒美離職是因為忍受不了那些風言風語,他下意識地認為人性總是趨利避害的,卻忽略了一個最重要的前提,在絕對的正義面前,內心堅定的人是從不畏懼旁人的目光的。
他為自己的狹隘感到慚愧,一時間竟說不出話。
最終,那片小範圍的沉默是聞宴祁打斷的。
他率先起身,走到窗前,看著街道上來往的車流,心尖上就像是有一小簇火苗在不停歇地炙烤著,折磨著他,百骸四肢都湧起密匝匝的痛感。
緩慢且沉重地長舒了口氣,卻仍抑制不住內心的震蕩,蘇晚青比他想象中更強大,強大到令他產生了一種錯覺,她或許並不需要與別人並肩同行才能獲得安全感。
她自己就是一座固若金湯的城池。
蘇晚青注意到他的動作,偏頭看過去,隻能瞧見聞宴祁的側臉,下颌線繃緊,輪廓在窗外的燈光下層次愈發分明,她知道他在憤怒,也在隱忍,可正因如此,她更要堅持下去,說服宋冉,獲得最終的程序性正義。
“他是我的丈夫。”蘇晚青別回視線,落在已經聽呆的宋冉身上,語氣放松了幾分,“前不久他才聽說這件事,跑過去把趙傑盛打了一頓,估計也就剛剛出院。”
宋冉緩緩回過神,看了眼聞宴祁。
當初李泉聯系上她時就明確說過自己的來意,宋冉當即就回絕了他,她害怕站出來以後要面對的事情太多,她隻是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連家都不是濱城本地的,試錯成本太高,學姐也勸她息事寧人,學姐說她們這種條件的人禁不起折騰,說職場就是免不了會受委屈,還說難道你想像當初的Yulia那樣,被開除之後灰溜溜地離開公司然後轉行嗎?
她畏懼的事情太多,李泉沒辦法,隻能說出了聞宴祁的身份,不是想拿權勢壓人,隻是為了讓宋冉安心,她隻需要站出來指控,剩下的程序性問題他們會全力協助解決。
宋冉當初不理解的,如今依然也不理解,她查過七合資本公司的背景,也查過主事人聞宴祁的身份經歷,如今聽到蘇晚青這麼說,愈發疑惑,“你想讓趙傑盛付出的代價,聞總其實是有能力幫你解決的吧......”
“他不能。”
蘇晚青皺了皺眉,想著該怎麼措辭,停頓了幾秒才說,“趙傑盛做錯的事情不是騷擾了聞總的老婆,而是在職場中騷擾了他的女下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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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的不是他不再騷擾某一個人,而是讓他再也不敢騷擾任何一個女孩。”她語氣溫和,“我這樣說,你能聽得懂嗎?”
宋冉表情怔忪一下,緩慢地點了點頭,“我明白。”
蘇晚青說得口幹舌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我知道這可能令你很為難,但我沒有任何想逼迫你的意思,你比我那時候年紀還小,有恐懼心理是正常的,我能保證的事我丈夫應該都跟你保證過了,當然,這些幫助隻是物質層面上的,真正要提起訴訟,你可能還會面臨周圍人的非議和指責,這些都是需要你獨自面對的。”
宋冉抿了抿唇,實實在在地被她的誠懇打動,“謝謝你跟我說這些,其實我今天來之前,還以為你會直接勸我站出來。”
蘇晚青笑了聲,“你應該上學挺早吧,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還在大學功夫社學防狼術呢,你害怕是正常的,大家都可以理解。”
氣氛短暫地松弛幾分,蘇晚青偏過頭去看聞宴祁,他依舊站在窗前,像是不忍心面對似的,始終沒有轉過身來。
屏了屏呼吸,她又沉聲說道,“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跟我說說你經歷了什麼嗎?”
宋冉的眼神出現了轉瞬即逝的掙扎,隨後鼓起了勇氣說道,“我是九月份入職匯汀的,跟你一樣,一開始趙傑盛並沒有表現出任何不對勁兒,是到元旦前一天,我因為沒帶家裡的鑰匙回不去,就想著在公司等會兒,等我室友下班先回去了,我再回去。”
“那天他早早就走了,好像是因為要接他老婆和前夫的孩子放學,可我沒想到他九點鍾的時候又回來了,當時公司就我們兩個,他回了辦公室,我就坐在工位上用手機看視頻,然後沒過多久他又從辦公室出來,來到我的工位上和我闲聊,問我在看什麼視頻,我說是偶像劇,然後他就把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問我是不是小女生都愛看偶像劇......”
宋冉說到這裡,眼圈兒已經紅了,聲音也有些哽咽,“我當時太害怕了,就沒有動彈,直到我室友打電話過來問我有沒有到家。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的膽小給了他什麼信號,後來假期結束沒過幾天,他讓我陪他去商場的櫃臺巡查,他身上又有酒味就沒開車,那次的車是我打的網約車,上車時我看他開了副駕的門就鑽進了後排,可我沒想到剛坐好,他又掉頭回來,擠到了我旁邊......”
“那天我穿得是短裙,但是裡面有一條肉膚色的打底襪,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看錯了還是怎樣,我當時正在手機上和我室友吐槽他,然後就發現他的手伸了過來,摸上了我的大腿。”
“我當時整個人都石化了,可能那些表現在他看來是老實好欺負,他的手一直沒有拿走,然後我反應過來就裝作若無其事,悄悄打開了微信拍攝,拍了兩段小視頻發給了我的室友。”
李泉的老婆謝藍此時突然出聲,仿佛鼓勵她一般,“你很聰明,你一點兒都不膽小。”
蘇晚青也附和地點頭,又問她,“你和你室友的聊天記錄還在嗎?”
宋冉吸了吸鼻子,“在的。”
謝藍也問,“那輛車是你打的?手機軟件上有記錄嗎?”
“有的。”
謝藍和蘇晚青對視一眼,然後緩緩開口,“宋小姐,我作為一名律師可以很確定地告訴你,你比蘇小姐幸運,性騷擾防治法在不斷完善中,你手中的這些證據完全夠得上立案標準。”
蘇晚青朝她略微挑眉,“這是個好消息,不過要不要面對這些,你自己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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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盡力避免施壓的嫌疑,那場談話進行到那裡就結束了,蘇晚青讓宋冉再考慮幾天,考慮好了再給他們答復。
李泉開了車,蘇晚青拜託他把宋冉送回家,又送他和他老婆上了車,表達了感謝,才轉身上樓。
七八點,正是酒樓生意最好的時候,樓梯上是來往傳菜的服務員,走廊是用餐的顧客熱鬧交談的聲音,蘇晚青從喧囂中穿過,重新打開包廂的門,像是掉入了另一個空間,一個完全真空的,無聲的世界。
聞宴祁依舊背對著她,站得清落孑然,背影中帶著幾分落寞和蕭索。
蘇晚青默默地看了幾秒,鼻腔泛著酸意,慢步走過去,從他身後抱住了他。
或許隻有在此時此刻,她才能放任自己的脆弱跑出來,她不再是無枝可依的鳥,也不用再在深海中沉浮,聞宴祁說他是她的火把,火把的意義不僅是照亮,還是溫暖。
“我知道你在心疼我。”她把臉埋在聞宴祁的大衣上,胡亂地蹭了蹭,仿佛又變成了那個喜歡跟他動手動腳的小姑娘,瓮聲瓮氣地說,“你抱抱我吧,你抱我我就不疼了。”
聞宴祁的身體僵硬了一瞬,然後他轉過身,跟她對視了幾秒。
他眼中的情緒太復雜,洶湧著波濤,仿佛是風雨晦暝的信號,讓他原本清俊的臉顯得越發冷冽,一動不動時是遺世的一縷孤夢,卻能讓她夜夜安眠。
“你抱抱我吧。”她嘟著嘴,又重復了一遍。
聞宴祁依舊沒說話,喉結滾了滾,身上帶著自窗外灌進來的霜寒氣,向她張開了手臂。
蘇晚青終於把頭埋進他懷裡,傾聽著他蓬勃的心跳,她又有點想哭的衝動,為了抑制住自己波動的心情,她故意開口,語氣嬌俏地問,“我剛剛的表現怎麼樣?”
“很好。”聞宴祁清啞的嗓音響在她耳畔。
蘇晚青想起他在進門前說得那句話,開玩笑地問,“有多好?”
“超級無敵,”聞宴祁將她抱得更緊了些,仿佛帶著孩子氣的深情,“無與倫比的好。”
蘇晚青滿意地笑了,“那你有沒有更愛我一點?”
何止更愛呢?
在這一刻所有的語言都變得貧瘠,聞宴祁胸腔內回蕩著一種無法命名的遺憾和感動,為蘇晚青,也為他自己。
他喜歡的姑娘不僅善良,而且勇敢,她不需要任何人去灌溉,隻憑自己就能開過最嬌豔爛漫的花。
“不止是愛。”漆黑的長睫垂下,他唇角輕掀,“我為你感到驕傲。”
第58章
◎“你偷情偷上癮了是吧?”◎
年前的最後一個工作日, 下午三點就可以回家了。
針對晚上的年會,一周前每個部門都要出兩個節目,客戶部男生們出了個相聲表演, 輪到女生時,KIM把Nicole、Doris和蘇晚青推出來, 讓她們合唱一首歌。
蘇晚青本來是不想上的,她天生的音感不全, 平時也就喜歡開車的時候瞎哼哼,去KTV都不怎麼敢亮嗓子的。
為了不給部門丟臉, 她在被推舉出來時唱了兩句,原以為眾人會打消讓她上臺的想法, 可她唱完以後, Nicole和Doris直接鼓起了掌。
Nicole說:“太好了Yulia,這下跟你同臺沒壓力了!”
Doris附和地猛點頭:“就是就是。”
“......我謝謝你們。”
蘇晚青被她們打擊了一個禮拜,燃起了好勝心,雖然分給她的歌詞不多, 沒事兒的時候就練, 有沒有變好聽不知道,但原本沒有任何粵語基礎的人, 發音倒是咬得越來越清楚了。
三點下班後回家, 她還在一邊化妝一邊練習。
Doris給她發來消息:【Yulia你好了沒,要不要我們順路去接你啊?】
蘇晚青擰上口紅, 抿了抿唇, 給她回消息:【不用, 你們先去, 我換上衣服就出發了。】
她起身想去衣帽間, 手機又震了一下, Doris問:【你......老公今天去嗎?】
蘇晚青思忖了幾秒,回了個“我問問”,然後就給聞宴祁打了個電話。
等待電話接通的過程,她從衣架上拿了一條小禮服裙,正是聞宴祁上次幫她挑的那件,顏色不張揚,也沒有多餘的圖案和墜飾,雖然有些清涼,但實在是架不住好看,蘇晚青剛穿上,都沒走出去給聞宴祁看就定了下來。
愛美是天性。
鈴聲響了四五下,“嘟”聲過後,電話接通了。
聞宴祁那邊很安靜,但不像是在辦公室,倒像是在什麼野外的地方似的,停聲的間隙還能聽見樹葉被風刮過的簌簌聲響,“怎麼了?”
“你什麼時候回來?”蘇晚青問。
聞宴祁笑了聲,“是想問我去不去瑞思年會?”
“你不是天天喊著要名分?我已經跟同事說過了,但她不信,你要是今晚不去,她可能就更不信了哦。”
“哪個同事,男的女的?”
蘇晚青“嘖”了聲,“廢話那麼多,你就說你去不去吧?”
“想去。”聞宴祁調子散漫,“但不一定有時間。”
蘇晚青有些小小的失望,纖細手指撫著裙擺的邊緣,語氣也軟和下來,拿腔拿調地激他,“我今天可是打扮得很漂亮,還穿上了你給我挑的裙子,你不去看就隻能被別的男人看到了喔。”
電話那端靜了幾秒,她聽到一陣低哂。
聞宴祁嗓音磁沉,“他們能看,我能撕。”
蘇晚青怔了幾秒,還是沒適應他張嘴就來的葷話,惱羞成怒地罵了一句,然後就掛上了電話。
從左岸水榭出來,她打車去了悅金。
到年底,辦年會的企業很多,悅金酒店一樓有東西兩個會場,蘇晚青一開始就跑錯了,鑽進東會場,打眼一看沒瞧見一個熟悉的人,正愣在原地的時候,身後的門外突然響起一道聲音——
“Yulia?”
邢奇武應該是剛從衛生間出來,手上還沾著水珠,看到她茫然無措的樣子,表情稍微有些拘謹,小聲提醒,“你走錯了,是在西會場。”
蘇晚青回過神,朝他扯了扯嘴角,“沒仔細看。”
“一開始的通知上沒提,半小時前行政在群裡補充了,你可能沒看到吧。”
蘇晚青點點頭,“那會兒沒看手機。”
兩人就這麼並肩走到了一起,穿過酒店大堂時有冷風從門外灌進來,蘇晚青縮了縮脖子,邢奇武注意到了,想幫她擋擋風,下一秒又看見她無名指上的戒指,動作又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