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看見師兄解毒的那一日,想看見師兄再不受毒或蠱所累,恢復所有昔日的風華無際。
顧見骊躺在床上,茫然地望著床頂的幔帳出神。今天她迷迷糊糊睡著時,隱約聽見來給她診脈的太醫間的議論——那個府中最先染上天花的丫鬟今日白天死了。
顧見骊第一次這麼深切地感受著死亡逐步逼近的滋味兒。她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枯萎腐爛。突遇危險時,她可以無畏赴死。而面對不治之症等死的感覺可真不好受。恐懼,又不甘心。
她想父親想姐姐想家人,可是為了不讓他們擔心,她向家人隱瞞了身染天花的事情。會不會她到死也見不到家人最後一面?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在廣平伯府?她可真的討厭死廣平伯府這地方了。如果能活下去,她真想不管不顧地搬走。
顧見骊又想起姬無鏡來,對姬無鏡越發感同身受了。他也是同樣的吧?看著自己枯萎,等著死期到來,又無能為力。
“吱呀——”房門被推開。
顧見骊轉過頭沒看見姬無鏡,她愣了一下,視線下移,才看見小小的姬星漏。
“星漏?你怎麼過來了?”顧見骊驚訝問。
姬星漏明亮的眼珠子轉來轉去,他松了口氣,偏又裝出渾然不在意的樣子,說:“你兩天沒去隔壁看我,我來看你死了沒有。”
顧見骊皺眉,她開始不愛聽“死”這個字了。不過她看著姬星漏走過來,也是高興的。
“星漏能走路了。”她輕輕翹起唇角。
姬星漏慢吞吞地挪到顧見骊床邊,走路的時候一瘸一拐的,因為他左腿上的膿疱疹很重,疼得很。
“你哭鼻子了?好沒出息。”姬星漏翻白眼。
他想伸手去給顧見骊擦眼淚,可一抬手,看著自己被包起來的小手,小眉頭立馬擰了起來。他雙手上的套子是前兩天顧見骊身體稍微好些時,匆匆縫制出來給他套上的,免得姬星漏忍不住撓痒。
姬星漏曾見過大郎幾個月的兒子手上套著這個。小孩子家家才套這個的。他不高興地擰著眉說:“你趕緊好起來給我解開!你套上的就得你解!”
剛說完,姬星漏忽然一陣眩暈,一屁股跌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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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漏!”顧見骊驚呼一聲。
“你喊什麼?我好得很!”姬星漏套著套子的小手撐在地上想要爬起來,可是從隔壁走過來已經用掉了好些力氣,小屁股剛抬起臉,腿上的力度沒跟上又一屁股跌坐在地。
他跟自己生悶氣,重重悶哼了一聲,再爬!
姬無鏡端著熱水進來看見姬星漏雙手撐著地面,撅著個屁股想要爬起來。他將盛滿熱水的木盆放在床邊,然後把姬星漏抱了起來。
不管姬星漏在別人面前多硬氣,一到了姬無鏡的懷裡立刻安靜下來。姬無鏡也不說話,抱著他回隔壁。姬星漏趴在姬無鏡的肩上,扭頭朝顧見骊做了個鬼臉。
顧見骊學著姬星漏的樣子,平生第一次做了個鬼臉。姬星漏看懵了。
姬無鏡把姬星漏安置到床上去,摸了摸他的額頭,說:“不要亂跑。”
姬星漏聽話地點頭。他問:“她怎麼比我還嚴重了?她……會不會死?”
“聽話睡覺。”姬無鏡給他掖了被子。
姬星漏便不說話了,聽話地閉上眼睛。他覺得顧見骊不會死的。長得漂亮的人都不會那麼早就死的。他也不會這麼早就死,因為他也長得漂亮。
姬無鏡回到隔壁,見顧見骊偏著頭望著床側的木盆發呆。她慢吞吞地望向姬無鏡,試探著問:“可以不洗嗎?”
姬無鏡一臉嫌棄:“顧見骊,你髒不髒?”
顧見骊委屈扒拉地癟了嘴。
姬無鏡在床側坐下,掀開顧見骊身上的被子,小心翼翼地脫下顧見骊腿上的褻褲,仔細著不要碰到她腿上的疱疹。
顧見骊搭在身側的手慢慢攥緊床褥,她吸了吸鼻子,隻覺得姬無鏡的目光於她而言像一種凌遲。不是沒被他見過,可是之前幾次都是匆匆一瞥罷了。哪像這次這樣丟臉了?
姬無鏡握住顧見骊的腿,動作輕緩地將她的腿支起分開。隻一眼,他目光微凝,迅速收回了視線,將放在熱水裡的帕子擰幹,給顧見骊擦洗血汙。
顧見骊也說不清楚是什麼情緒,委屈還是尷尬或者丟臉,眼淚稀裡哗啦地淌下。她拿起床側的絲帕,蓋在了自己的臉上。
姬無鏡抬眼瞧她,問:“這是傳說中的掩耳盜鈴嗎?”
顧見骊小聲啜泣:“你不要講話!”
姬無鏡將染了血汙的帕子放在盆中清洗,目光落在自己的雙手上,他的動作不由一頓。想他姬昭殺人無數,雙手染滿鮮血,這雙手有朝一日竟會給女人擦屁股。
第109章
姬無鏡壓下身體中異樣的感覺, 拿起搭在木盆上柔軟的幹帕子,給她湿漉漉的水漬擦去。沒了血汙和水漬, 桃兒變得像個誘人的陷阱。恨得姬無鏡牙痒得想殺人。
他生氣地看向顧見骊那張被絲帕蓋著的臉, 問:“顧見骊, 你是不是故意的啊?”
“沒有……”顧見骊委屈地小聲哭訴。
那絲絲縷縷的低淺哭訴簡直像追命的符, 追得姬無鏡無所遁形。
他憋悶地將帕子扔進水裡, 默不作聲地拿起月布比量著,陰陽怪氣:“是誰說過要教我怎麼系這個的?讓你不教, 現在我可瞎系了哈。”
姬無鏡捏著幾條細帶子瞎比量著,研究這東西怎麼系。他的手難免碰到顧見骊, 每次碰觸到,顧見骊忍不住輕顫。
顧見骊哭出聲來。倒也不全是因為覺得丟臉, 不過是多日積攢的情緒找到了宣泄口。越哭越委屈。
姬無鏡拍了一下她的屁股,說:“褲子都給你穿上了, 還哭什麼?”
顧見骊不理他,再也不想理他了,隻是想哭, 哭個夠才好。掩耳盜鈴地在臉上蒙了帕子還不夠, 她雙手再捂住臉, 哭個不停。
姬無鏡身體裡有一團火, 心裡跟著異常煩躁。他擦洗過雙手,拉開顧見骊的手, 隔著那層薄薄的絲帕去看顧見骊的臉。這女人的眼淚像是哭不盡似的, 打湿了絲帕。
“顧見骊, 哭什麼哭?你當初怎麼趁著我睡著給我擦洗的?揪起來擦的。”
顧見骊捂住自己的耳朵,不僅是不想看姬無鏡,更是不想再聽他胡說八道半句了。
姬無鏡凝視著她半晌,耳邊全是她楚楚可憐的哭泣聲。他俯下身去,隔著絲帕去吻顧見骊的唇,將她所有的哭聲都吃進腹中。
顧見骊的哭聲漸漸歇了。
當姬無鏡退開,覆在顧見骊眼上的絲帕不知何時落了下來。姬無鏡近距離地凝視顧見骊那雙哭得又紅又腫的眼睛,低聲問:“委屈成這樣?”
顧見骊的眼淚從眼角滑落,融入鬢角的發裡。她哽咽著聲音小小:“我害怕……”
“怕什麼?”姬無鏡用指腹抹去她鬢間的湿淚。
“怕死……”顧見骊實話實話。
“死有那麼可怕嗎?”姬無鏡口氣隨意地問。
“這世上有人不怕死嗎?”顧見骊反問。
姬無鏡扯起一側嘴角笑了笑,沒說話。他的確不懂常人對死亡的恐懼。生與死對於他來說區別不大。
顧見骊緩慢地眨了下眼睛,又說:“也不完全是怕死,更怕死了以後……”
“死了就是死了,還哪有什麼以後。”姬無鏡說。
“有的。”顧見骊認真地說,“人死了以後是要去陰曹地府的,還會有輪回轉世。”
姬無鏡瞧著她認真的樣子,原來她信這個,他是不信的,不過他沒反駁。
顧見骊又開始掉眼淚,委屈地說:“我好怕死了以後和那些鬼生活在一起,好可怕好嚇人的。沒有腳的,伸出大舌頭的……”
顧見骊從小就怕鬼,越說越胡思亂想,越是胡思亂想越是害怕,越是害怕越是哭,哭得梨花帶雨。
她不由攥住姬無鏡的袖子,淚眼望著他,說:“我、我……”
欲言又止。
姬無鏡指腹抹去她的眼淚,問:“什麼?”
顧見骊將姬無鏡的袖子使勁兒攥在手心裡,像是溺水的絕望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她咬唇,鼓起勇氣說出來:“我、我……想讓你抱抱我。”
姬無鏡給她擦眼淚的動作一頓,錯愕地看向她的眼睛。他俯下身來,將顧見骊抱在懷裡,手掌探到她背下,將她整個身子抱在懷裡,輕輕拍著她哄著她:“不怕了。”
“我怕……”顧見骊哭著抱緊姬無鏡的腰側,用盡全力。
姬無鏡皺眉,他合上眼,將下巴抵在顧見骊的頸窩,沉聲道:“沒事。大不了等叔叔一天,叔叔趕過去陪你過陰界。那些鬼啊怪啊,都打不過叔叔。”
顧見骊怔了怔,才說:“你又胡說八道。”
“顧見骊。”姬無鏡低沉的聲線裡勾出幾絲溫柔來。他緩慢地、用力地喊她的名字,除此之外再沒說其他。
顧見骊目光呆滯地望著床頂的幔帳,好半天,才開口:“你胡說八道的是不是?”
姬無鏡隻是輕笑,口氣隨意:“愛信不信。”
顧見骊閉上眼睛,任眼淚滑過眼角,擦過姬無鏡的額角。她說:“你不要這樣,我會害怕的。”
“又怕什麼?”
“怕……怕迷路走丟,怕我不再是我。”
“聽不懂你說什麼。”姬無鏡起身,簡單的收拾了一下,吹熄了屋內的燈。
顧見骊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直到他上了床躺在他身側。姬無鏡是真的累了,他將手搭在顧見骊的身上,闔著眼很快就睡著了。一片黑暗裡,顧見骊安靜地凝視著姬無鏡的眉眼。她想抬起手摸摸他消瘦的臉頰,可是她沒有力氣,掙扎了一會兒,也沒能把手抬起來,沮喪地嘆氣。
“想做什麼?”姬無鏡沒睜開眼睛,聲音沙啞地問。
原來他還沒睡著?是了,他即使是睡著了也敏銳得很,什麼都知道。
顧見骊抿著唇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實話實話:“想摸摸你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