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見骊的身子一瞬間僵住,她慌忙扯過一側的被子蓋在下半身。她不吭聲,目光躲閃,裝成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
姬無鏡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沒再與她亂說,隻是說:“跑了一天,睡吧。”
姬無鏡起身吹熄了屋內的燈,去隔壁看看姬星漏的情況。
一片黑暗裡,顧見骊睜著眼睛神情茫然地望著床頂,怎麼也睡不著。
她不是沒遇過難,在剛過去的大半年裡,她幾次差點喪了命。可每次她都冷靜地闖了過來。然而這一次不一樣,這次的敵人是天花,或者說是命運。這種能不能活下去全看運氣的等待太被動,也太煎熬。
“吱呀——” 一聲,房門被輕輕推開。
顧見骊知道一定是姬無鏡過來了,她不想再聽姬無鏡故意說氣她的話,閉上眼睛裝睡。感受到姬無鏡一步步走近,最後坐在床側。聞到淡淡的熟悉藥味兒,顧見骊更加確定是姬無鏡。
顧見骊不知道姬無鏡在做什麼,隻知道姬無鏡坐在床邊,坐了很久。
她裝睡,在一聲聲勻稱的呼吸裡,顧見骊竟然真的開始犯困。她幾乎快要睡著了,半睡半醒時,隱約感覺到姬無鏡湊過來,在她唇角輕輕落下一吻。
顧見骊心跳忽停了一拍,窒凝著。當下一聲心跳來時,莫名加快了速度,急切地蹦著。
顧見骊沒有睜開眼,繼續裝睡,時間久了,漸漸真的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顧見骊是被痒醒的,她迷迷糊糊還尚未徹底清醒時,伸手胡亂抓著。手腕被別人握住動彈不得,身上的痒便更重了。
“醒醒。” 姬無鏡將她推醒,“不是小孩子了,克制自己不要去抓。”
顧見骊睜開眼睛,無助地望著姬無鏡,小聲說:“真的好難受……”
姬無鏡便重新拿來止痒水,反反復復地給她擦身。顧見骊身上的小紅點比起昨天又多了些。
醒了就會難受,還不如睡著了什麼都不知道。顧見骊重新合上眼,逼自己再睡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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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見骊再醒過來時,姬無鏡不在房中。她費力坐起來,驚訝地發現身上毫無力氣。分明昨天還好好的……
這病情這麼快的?
她低著頭,讓自己冷靜下來慢慢接受自己真的得了天花的事實。不過是沒有力氣而已,接下來等著她的折磨還有更多。
她舒了口氣,掀開被子下床,緩慢地走出去。外面晴空萬裡,一片湛藍之色。大雨洗刷塵埃,天色異常明燦。顧見骊不由彎起眼睛,心情也跟著好了許多。她如今已不像昨天剛得到噩耗時那般恐懼,看開平靜了些。
顧見骊在檐下立了一會兒,才進到隔壁,提起季夏放在門口的食盒。
姬無鏡也不在這裡。
姬星漏居然醒了,轉動眼珠子看向顧見骊。
“星漏醒了。” 顧見骊溫柔笑著,將食盒放在床頭小幾,從裡面拿出羊奶和肉粥。她問:“羊奶和肉粥要哪一個?”
姬星漏皺起眉頭來,聲音虛弱:“你來幹嘛?”
“來喂我的星漏吃飯、喝藥。”
姬星漏冷哼了一聲:“滾遠些,討厭你。”
“就不。” 顧見骊微笑著點了點姬星漏的鼻子。
她雪色的袖子擦過姬星漏的臉,姬星漏看見顧見骊手腕上的紅點。他那雙含著抵觸厭煩的明亮眼睛波光凝滯,他瞪大了眼睛,問:“你被我染上了?”
顧見骊垂眼吹了吹肉粥,將湯匙放在姬星漏唇邊,說:“如果不想讓我喂飯那就好起來能自己拿得動勺子。”
姬星漏剛想說話,小嘴兒剛張開就被顧見骊塞了一勺子溫熱細軟的粥。他隻好皺眉吞下去,再想說話,另一口粥也被塞進了進來。就這樣被塞了幾口之後,姬星漏默默張著嘴等顧見骊來喂。
因為他餓。
顧見骊給他喂了小半碗,拿起帕子擦了擦他的嘴角。
姬星漏古怪地看著他,說:“如果別人讓我染病,我要殺了他!”
顧見骊唇角的笑意加深,說:“可星漏不是別人,是我的孩子呀。”
“嗤。” 姬星漏翻白眼,“十五歲的小姑娘蛋子!”
瞧著姬星漏和姬無鏡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嗤笑模樣,顧見骊微怔。她想起自己的確不是姬星漏的母親,姬星漏有他自己的母親。
顧見骊忍不住想起姬星漏和姬星瀾的生母。
那是個什麼樣的女人?長得什麼樣子?
顧見骊細細瞧著姬星漏的眉眼。姬星漏唇鼻間有些姬無鏡的輪廓,眼睛一點都不像。他的眼睛像他的生母嗎?
顧見骊又想起姬星瀾甜甜的笑臉。姬星瀾和姬星漏長得一點都不像,姬星瀾也完全不像姬無鏡。那姬星瀾自然是長得像她們的生母。
“喂,你生氣了?” 姬星漏問。
顧見骊回過神來,她微笑搖頭。
姬星漏不確定地又問了一遍:“你真被我傳染上了?”
顧見骊握住姬星漏的小手,認真道:“星漏,我們要一起努力,一起抗過去走出這間屋子。”
姬星漏瞪了她很久,一字一頓說:“半碗根本吃不飽!”
顧見骊一怔,拿起肉粥,繼續喂給他吃。
第107章
永安城百姓人心惶惶, 若是看見別人發燒咳嗽,立刻躲開,都怕下一個染上天花的是自己。
就在這個時候,傳出了一個說法。
——姬嵐焚父殺弟謀權篡位天理不容, 天子不正, 天下不安, 這場天花正是神靈之怒。
姬嵐氣急, 派人嚴防死守疫情的同時, 不忘加派人手徹查發布謠言之人。他絕不相信謠言是憑空而起, 定然是有人散布!
一條僻靜的小徑,兩道人影隱在暗處交談了兩句,一人閃身從旁邊的小門拐進庭院裡,另外一個人環視周圍情況,淡然從小巷裡走出來。正是姬玄恪。
姬玄恪路過十錦閣的時候不由停下了腳步。因為這場天花, 如今永安城街市冷淡,做生意的人明顯變少。超過一半的店鋪關著門,那些挑著擔子擺小攤的小販更是一個也見不到了。
姬玄恪仰頭,望著龍飛鳳舞的 “十錦閣” 三個字好一會兒, 才邁步進去。生意不好做, 鋪子裡沒有新推出的糖, 隻剩了招牌的十錦糖。
姬玄恪買了一盒十錦糖, 他打開盒子, 望著盒子裡五顏六色的糖,眼前浮現顧見骊將糖果放入口中時, 開心翹起的嘴角。
回到廣平伯府,姬玄恪沒先回自己的住處,直接去了姬無鏡的院子。他站在影壁處,問剛巧經過的長生:“五叔可在?”
長生點頭。姬無鏡當然在,他本就極少出門。為數不多的出門竟幾乎全是因為顧見骊。
因為姬無鏡在,姬玄恪才敢踏進後院,去找顧見骊。他早已不是當年向著姬無鏡狼狽下跪可笑討妻的愣小子,已然知道了避嫌。
可即使知道避嫌,他還是擔心顧見骊,想見一見她,哪怕隻是遠遠地看一眼。這幾日日夜人操勞不得眠,可睜著眼睛閉上眼睛,眼前浮現都是顧見骊。
她好不好?藥可苦,她可怕?
姬玄恪跟著長生穿過寶葫蘆門,一眼就看見顧見骊。今天天氣不錯,顧見骊走出房間,站在檐下曬曬太陽。她從房間走出來,也隻能在檐下稍立一會兒,不敢走得太遠,免得將身上的天花傳給別人。
聽見腳步聲,顧見骊循聲望去,見到來人是姬玄恪,顧見骊一驚,迅速轉過身去。她咬唇,臉色有些發白,略顯狼狽。
丘疹已經蔓延到了她的臉上,她不想被外人看見。
長生皺了皺眉,說道:“三郎,您別進去了。我們平時也都不進後院,太容易被染上天花了。”
姬玄恪不言,望著顧見骊,緩步朝她走過去。陽光打在姬玄恪的身上,將他的身影投射在門牆上。顧見骊看著他逐漸靠近的影子,直到他邁上最下面一級的臺階,顧見骊才開口:“三郎,不要上來了。”
姬玄恪靜靜凝視著顧見骊的背影,一腳踩在最下面一級的臺階,聽了顧見骊的話,下一步就沒有邁上來。
他彎腰,將十錦糖放在臺階上,道:“藥苦,吃了藥後可以含一塊。”
顧見骊抿唇,沒有吭聲。
姬玄恪慢慢直起身,目光深沉地凝望著顧見骊單薄的背影。比起長相廝守,她能好好活著,比什麼都好。
他說:“宮中太醫院仍舊在研究,還從民間四地召來民間醫者,還沒到放棄的時候。”
顧見骊望著門牆上映出的姬玄恪的身影,輕輕點了下頭,微笑著說:“三郎又費心了。隻是這裡的確不宜久待,三郎還是快些離開,別也染了天花。”
姬玄恪苦笑。
一陣風吹拂而來,吹動顧見骊身上的裙子,柔軟的料子貼著她的腰身,襯得她的腰不盈一握。
又瘦了。
姬玄恪心中一痛,情不自禁道:“被你染上天花又如何?能和你一起死也是種奢求。”
顧見骊心裡微頓,她垂下眼睛,語氣平淡地警告:“三郎慎言。”
姬玄恪將腰深深彎下去,作了長長一揖:“五嬸說的對,是姬紹一時失言,萬望莫怪。”
克制的語氣藏著驚濤駭浪,有痛也有怒。他直起身,轉身大步往外走。
顧見骊垂著眼睛立了好一會兒,才抬起眼睛,猛地看見姬無鏡懶懶倚靠著裡側的門,他臉上的表情有些莫測,讓人捉摸不透,也不知道在那裡站了多久。
顧見骊與他對視一眼,平靜地收回視線,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有些發痒的臉,低著頭往裡走。
經過姬無鏡身側時,姬無鏡闲闲道:“你的糖忘記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