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出口,心裡那些緊張也莫名散去,像是一塊石頭落了地。
又因為面前的人是她的父親,是這世上最疼她的那個人,顧見骊的眼淚便落了下來。
“你們問我過得好不好,我一直都說挺好的。可是一點都不好啊……”顧見骊彎唇莞爾,淚卻盈睫。
顧敬元剜心剔骨一般的心疼。
從第一滴淚落下,所有委屈像是得了發泄。顧見骊跪行至顧敬元面前,伏在他的膝上嗚咽地哭訴。
“我親手磨的胭脂,攢了這些年的花鈿,衣裳首飾都被人搶走了。母親的遺物一件件失去,就連母親留給我的嫁衣也被人搶走了。還有喜歡的人也走了……我喜歡的所有東西都沒有了。”
“我一直都好怕。好多的壞人……我想躲,卻躲不開。那些地痞流氓說的話好過分……可我隻能一個人出門,處處小心提防著……我、我……我甚至殺過人……”
顧見骊舉起自己的雙手,纖細的手指微微發顫。掌心裡,姬無鏡吐出的血跡已經洗掉了。可是她瞧著這雙幹幹淨淨的手,卻好像重回那一晚,雙手沾滿鮮血。
“見骊,那些你失去的東西,父親會一件一件幫你拿回來!”顧敬元猛地握住女兒的手,寬大的手掌將女兒這雙冰涼的手緊緊握在掌中。眸色漸深。
“有人罵我辱我,更有人想要我的命。”顧見骊淚眼婆娑地望著顧敬元,“父親,您說過人生一世應當問心無愧。女兒今日有幸活著見您,固然有女兒的努力,亦離不開姬五爺的庇護。是,女兒也曾懼他厭他,日日夜夜想著逃離。可恩情不能忘。”
“姬五爺身體很不好,並非久壽之人。在他餘下的時日裡,女兒想照顧他。”
她伏地磕頭。
顧敬元心如刀絞,他極力克制,才讓自己的聲音沒有帶著哽咽,道:“報恩的方式有很多,父親亦可為你補償他。那廣平伯府,非安全之地。他姬昭未必能一直護你。彼時,父親興許天高水遠,不能救你。”
“父親,您放心,我會保護好自己,現在女兒連殺人都不怕了的。真的能保護好自己。”顧見骊泣不成聲,“有些恩情總要自己去償還。等五爺病故,女兒就回到您身邊侍奉,再盡孝道。”
她臉上掛著淚,卻又笑起來,拉住顧敬元的大手,撒嬌似地搖了搖,“父親,其實五爺對我挺好的呢。真的,您別擔心。”
顧敬元轉頭,不想讓女兒看見自己熱淚盈眶的模樣。他沉聲下令:“洗個臉回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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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見骊知道父親這是妥協了,她擦了臉上的淚,應下:“好。女兒這就回去歇息。父親勿要為女兒再掛心。”
陶氏一直在裡間,顧見骊剛走,她轉出來,猶豫了半天,柔著聲音勸:“爺,您別太憂心。見骊不是個傻的,她做事有分寸。”
顧敬元沒吭聲。
陶氏又溫聲勸:“興許沒您想得那麼糟。咱們見骊是個好姑娘,誰娶了都要當成寶的。我瞧那位姬五爺雖名聲不大好,可能追過來亦是在意咱們見骊的。”
“他在意見骊?”顧敬元冷哼了一聲,“你不了解姬昭。這人就是個狼心狗肺的混物!小時候差點因為一個賭當了太監,後來又和西廠那些閹人們打交道,混到了骨子裡!你以為他是喜歡了咱們見骊才追過來?不!你知道獸類圈地為王嗎?哪怕是一片葉子掉進了他的領地,別人也休想搶這片破葉子。誰要敢搶,他拿命去拼,不考慮值不值得!什麼仁義廉恥什麼性命安危……隻要他高興,撒著蹄子往天上衝!”
顧敬元怒罵了一堆,陶氏在一旁默默聽著。她想了想,問:“爺,您的意思是姬五爺還不喜歡咱們見骊?”
“當然!”顧敬元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這個眼瞎的!”
陶氏皺著眉頭尋思了半天,不由接了句:“還沒喜歡上咱們見骊就能這般護著,他日喜歡上了還得了……”
“什麼?”顧敬元怔了怔,簡直瞠目結舌。他覺得陶氏胡說八道,道:“休要胡說,他那人不會喜歡上見骊的。”
陶氏一本正經地反問:“咱們見骊那麼好,怎麼會有人不喜歡?就算不喜歡,那也是暫時不喜歡!”
顧敬元想反駁,又一想……陶氏說的很對啊。這世上還有比他兩個女兒更好的女子?
不存在的。
姬無鏡臉色有些差。今日白天在外面就又冷又累,晚上又是這樣一通折騰,他身體著實有些吃不消。
像有千千萬萬隻小蟲子在他的血液裡遊走,在他的五髒六腑之上啃咬。
他“嘖”了一聲,發覺玩過頭了。他舌尖舔了舔牙齒,即使剛剛喝了長生熬好的湯藥,他口腔裡仍舊有淡淡血腥味兒。
不過也沒什麼。
玩死就死了唄。
他要是個怕死的,也不會吃下沒有解藥的毒。
“爹爹……”姬星瀾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姑娘眼睛紅紅的,一臉擔憂和害怕。
姬無鏡看了她一會兒,目光移到姬星漏臉上。姬星漏沒有像姬星瀾那樣將關心擺在臉上,這小皮孩甚至故意裝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樣子來。隻是年紀太小,演技太拙劣。
如果不是為了護這個孩子,姬無鏡也沒必要自飲毒藥。
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姬無鏡側過臉望去,見顧見骊站在門口。她眼睛又紅又腫,哭過了。
顧見骊身上還穿著那身淡藕色的寢衣,隻是外面又披了一件顧敬元的寬大玄色披風。顧見骊將披風解下來掛在衣架上,裝作隨意的樣子往床榻走去。明明先前還能和姬無鏡尋常說話,可真的下定決心同他回去,反而不敢正視他,心裡有一種微妙的尷尬滋味兒。
姬星瀾歪著頭,問:“你要和我們一起睡嗎?”
“是呀。”顧見骊摸了摸姬星瀾的臉蛋兒,“我被姐姐從她房間裡趕了出來,不準我睡她那兒,隻好過來啦。瀾瀾歡不歡迎我和你們一起擠呀?”
她語氣輕快面帶微笑地問姬星瀾,眼角的餘光卻掃過姬無鏡。
“歡迎呀!”姬星瀾小屁股向後挪了挪,“我和哥哥就佔一點點地方!”
“瀾瀾真好。”顧見骊彎下腰來,親了親姬星瀾的額頭。她用這般細小的互動拖延時間,等著姬無鏡的拒絕。
沒等到。
顧見骊也不問姬無鏡,善做主張地走到一側熄了屋內的燈。屋子一下子暗下來。她憑借著記憶,摸索著往床榻走去。她從床尾爬到最裡側,緊挨著姬星瀾,姬無鏡在最外側。
明明已經是下半夜,四個人誰也沒睡著。
顧見骊捏了捏姬星瀾軟軟的小手,說:“年前教你的詩可會背了?”
姬星瀾剛想說會背,忽然發現太久沒復習,竟然忘了。她一下子紅了臉。
“沒關系,等回家了,我再教你。”
“好!”
後來,兩個孩子睡著了,呼吸勻稱。
姬無鏡忽然開口:“我也要捏。”
顧見骊茫然地望著他,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姬無鏡手臂搭在兩個孩子的身上,握住顧見骊的手,把她的手當成玩具一樣捏著,就像顧見骊剛剛捏姬星瀾的手那般,又不止那般。
捏捏、揉揉,微涼指腹沿著纖指撫過,不錯過任何角落。
嘖,年前就想玩她的手,居然才玩到。姬無鏡啃咬了一下顧見骊的指尖兒。
不疼,但是痒。顧見骊趁姬無鏡不察,收回了手。她輕輕轉身背對著姬無鏡,逐漸彎起嘴角,沉沉睡著了。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兩道人影從院牆跳進來,鬼鬼祟祟地摸進了顧在骊的房間。
第38章
陳景善讓小廝守在外面望風, 一個人潛進了顧在骊的房間。
因為顧見骊的事兒,顧在骊心事滿滿,睡得不太踏實。所以當陳景善掀開床幔靠近時,她一下子警覺地醒了過來。猛地看見一張臉湊近自己, 顧在骊嚇了一跳, 下一瞬發現是自己的前夫,她本能地喊出來。
“來——唔……”
她剛發出一個音,就被陳景善捂住了嘴。
“別叫,別叫……我知道你父親醒了, 別把他吵醒……”陳景善壓低了聲音。
顧在骊手腳並用, 奮力掙扎。陳景善迅速爬上床, 用腿壓著顧在骊亂踢的腿, 又用另一隻手禁錮著顧在骊的雙腕。
“別亂動,我就跟你說幾句話!”陳景善望一眼門的方向, 用著討好的語氣。
顧在骊猶豫了一下, 果真不再掙扎。
“在骊,你怎麼能這麼狠心,說離開就離開?你說你使使小性兒便罷了。怎麼能狠心墮胎?咱們盼了三年的孩子竟然被你一碗墮胎藥給弄沒了……”
顧在骊望著陳景善的目光是冷的。沒有曾經的夫妻情分, 亦沒有恨。那是一種對待陌生人的疏離和提防。
陳景善近距離地細細瞧著顧在骊, 喉間滾動。
他想她,更想曾經的親昵銷魂。在她這裡索取的溫柔, 是從別的女人床榻上得不到的。沒了曾經王爺嶽丈的震懾, 他續了弦、納了妾, 著實快活了一番, 就連煙柳巷也去過。醉生夢死之後,想得還是曾經的妻。
今日他又去喝了花酒,同行的紈绔子笑言:“景善兄好豔福,嘗過大骊之味,如今還能咽下這些粗胭劣脂?”
聽了這話,他看了看左擁右抱的頭牌,頓覺沒胃口。
陳景善再看向顧在骊的目光,由動情渴求變成了憤怒。他逼近,怒道:“開酒樓?你以為那些賓客為什麼去?還不都為了你的臉你的身子?也不知道被多少人揩了油。那群男人啊,瞧著你的臉你的身段,就能硬起來,自己腦補不堪的畫面。為了掙點錢,拋頭露面,連臉都不要了!”
顧在骊平靜地看著他,毫無怒意。
反倒是陳景善覺得自己說得太過分。在顧敬元沒出事前,他對顧在骊連一句重話都不舍得說,或者說不敢說。他立刻收起惱怒,拿出討好的笑臉,就像曾經面對顧在骊時。
他溫柔地哄騙:“我生氣是因為我在意你。在骊,你是知道的,我對你難道不好嗎?是,我曾經一時糊塗做了錯事任由你離開陳家。是我錯啦。可是你不能因為我一時的糊塗,一個錯誤,否了曾經三年的好,對不對?我們還像以前那樣好不好?”
顧在骊眸光平靜。她越是這般,陳景善越是著急。並且身體裡的躁意讓他越來越沒耐性,恨不得立刻撲上去行床榻之歡。他竟也忘了顧在骊喝下墮胎藥還不到半個月。興許他記得,但是他才不在意。
“娘子,我放開你,你不要喊好不好?”
顧在骊點頭。
“真的?”陳景善還是不怎麼相信。
顧在骊又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