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管太監猜不透這位攝政王的心思,隻得照辦。
解藥給李信灌下去後,他因下半身潰爛,上半身也躺太久生了爛瘡,加上長久的營養不良,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說話的嗓音也是啞得跟塊破鑼似的:“你以為殺了朕,就……就報仇了?”
李信譏笑道:“秦鄉關的局,是北戎大王子喀丹幫朕做的。”
沈彥之臉色驟變,卻仍是有幾分不信:“喀丹憑什麼幫你?”
李信怪笑道:“憑你入局後,羅獻身死和五萬羅家軍被坑殺在秦鄉關,他北戎直取河西走廊。”
沈彥之下颌瞬間繃得死緊,他很想告訴自己這都不是真的,但李信還在快意地笑著繼續說:“榮王還活著罷?你去問問他,當初去沈府迎親的,是不是一個高鼻深眼的外邦人,我當初同他說,那是我養的外邦高手哈哈哈……”
下一瞬,他的頭顱直接被沈彥之暴起一刀砍斷,血水噴濺一地,人頭從床邊掉落後還咕嚕嚕在地上滾了好幾圈。
殿內的小太監都沒忍住失聲尖叫。
沈彥之提著刀立在原地,描金織錦的袍角上全是血跡。
短促的尖叫聲後,整個寢殿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沈彥之丟了刀,磕在地上發出“叮”的一聲脆響,刺耳又悠長。
他緩步走出大殿,那一身金紅的攝政王蟒袍,繡著繁復得令人眩暈的暗紋,叫日光一照,仿佛整個袍子都拖曳著鮮血。
沈彥之徑直去了天牢,這也是他回京後,第一次親自來看望自己這位所謂的父親。
榮王的狀況沒比李信好上多少,他的牢房緊挨著刑房,日夜都聽著那些受刑的犯人的慘叫聲,沒睡過一個好覺,精神極度崩潰,被帶到沈彥之跟前時,整個人蓬頭垢面,形消脫骨。
看到沈彥之衣著光鮮時,喜極而泣:“我兒肯原諒為父了?我兒是來接為父出獄的嗎?”
他身上帶著沉重的镣銬,爬跪著過去抱住沈彥之雙膝,痛哭流涕道:“為父錯了,為父真的錯了,為父不該聽信那賤人的讒言,苛待你和嬋兒,你們是阿苑留給我的骨血啊……”
Advertisement
他不提早亡的發妻還好,一提沈彥之眼中戾氣陡現,重重一腳踹開榮王:“別這麼叫我母親,惡心!”
榮王被一腳踹至牆邊,額角磕出了血,也絲毫不在乎,隻又爬跪回沈彥之身邊:“是是是,我不叫她,我出去後,日日跪在她牌位前懺悔,我兒,放為父出去好不好?”
說到後面,已是聲淚俱下祈求,對著沈彥之砰砰磕起了頭。
沈彥之重重閉上眼,這個人哪怕落到了這步田地,他心中的怨恨也沒有一點消減,反而隻是徒增惡心。
他問:“你將嬋兒許給李信時,他派來接嬋兒的高手中,可有一個北戎人?”
榮王半點不敢敷衍,仔細回想一番後,連連點頭:“是有那麼一個人,身長八尺有餘,高鼻深眼,一看就武藝不俗。”
得到了想知道的答案,沈彥之緩緩轉過身,居高臨下看著榮王:“知道我為何留你至今嗎?”
在榮王錯愣的目光裡,他冷冷道:“因為嬋兒還在。”
民間有個說法,父母在,才能為子女積攢福澤。
而且沈嬋心地軟,哪怕再恨榮王,也不願他做出弑父的事來,老一輩說,那是要遭天譴的,沈嬋不想沈彥之再背上這麼一樁債。
榮王顯然也明白沈彥之的意思,眼神在一瞬間變得極為驚恐。
沈彥之的目光卻涼薄刺骨:“嬋兒一去,你便也去地底下親自給她和母親賠罪懺悔吧。”
他一步一步走出了天牢狹長的甬道,身後是榮王尖銳悽厲的哭嚎聲。
很久以前,他也聽過這天牢裡傳出的悲哭聲,不過那次是文武百官為陸太師和秦國公送行。
沈彥之行至天井處止住腳步,抬起頭往那片四方孔透出的天光看去,大片大片的飛雪飄下,沾湿了他鬢發,落了滿肩薄雪。
……
當天夜裡,兩道文書從宮裡發出,一道是細數李信罪行,推翻他所建的大陳王朝的檄文;一道則是恢復沈嬋自由身,封她為翁主的詔書。
李信臥病多久,他便已把持朝政多久,朝堂上忠於李信的那批人,在這段時間已被他鏟除幹淨,留下的無非是些牆頭草,對於他發出的這兩封文書,哪敢有異議。
……
沈彥之披著滿身風雪回到沈府時,年邁的老管家已淚漣漣等在門口:“您快去見小姐最後一面吧!”
伺候的婢子跪在沈嬋床前小聲啜泣,床上的沈嬋顯然已是彌留之際,她唇半張著,似還有什麼心願未了。
婢子以為她是想吃那碗沒吃完的湯圓,拿去廚房熱了喂給她吃,她已無法進食,唇還是半張著。
直到沈彥之帶著一身寒氣進屋來,冰冷的手握住了她本也沒多少溫度的手,溫聲同她道:“李信已死,陳國皇室也不在了,你也不是李家婦,你是我沈家的姑娘,去尋母親吧。”
沈嬋半張的嘴慢慢合上了,她瞳孔已沒法聚焦,眼皮合上時,嘴角帶著一絲淺淡的笑意。
屋內婢子的哭聲陡然變得尖銳,沈彥之卻隻是握著沈嬋的手一動不動。
沈嬋最終葬入了沈家墓園,她的墳墓緊挨著沈母的,似時隔多年,又依偎在母親身旁睡去了一般。
沈嬋故去後不久,據聞榮王也在天牢裡暴斃了,但屍首是如何處理的無人知曉,隻有好事者說,在亂葬崗瞧見一具男屍,有些像榮王。
……
沈彥之推翻李信的政權,卻並未自己稱帝,而是像當初和淮陽王一樣擁兵自重的消息,是和沈嬋的死訊一起傳入秦箏耳中的。
她與沈嬋雖隻見過一面,但一直記得那個善良得叫人心疼的姑娘。
秦箏取了三炷香,在院子裡對著汴京的方向拜了三拜,也算是送了那姑娘一程。
秦簡所書的勸沈彥之和她們結盟對付北戎的信,汴京那邊也遲遲沒有回音。
秦箏已做好最壞的打算,命人將株洲和塢城還未治愈的疫民遷移到了南境救治疫民的城池,一面加強株洲的兵防,一面把江淮一帶瘟疫肆虐、大量死人的言論放出去。
隻是沈彥之那邊知道她們有了治療瘟疫的法子,北戎人又沒經歷過這場瘟疫,興許不會像中原人一樣對瘟疫過分忌憚。
這個煙霧彈的效果,秦箏不敢抱太大期待,但下策也是計策,這種時候隻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安排好株洲和塢城疫民撤離,秦箏又去了一趟秦府,勸說秦夫人先避到南方去。
她和秦簡都要留在江淮,秦夫人自是不肯走的,“你們都在這裡,我哪兒都不去。”
秦簡跪下道:“母親,父親常說,在其位謀其政,任其職盡其責,兒作為臣子,大敵當前,萬萬退不得,母親您先去南下避避戰火,兒子心中才能少一份掛念。”
秦夫人如何不明白這其中的大義和道理,隻是看著長子照著亡夫的路子走下去,心中觸景生情,難免悲切,她看向秦箏:“阿箏也不走?”
秦箏伏在秦夫人膝前,緩聲道:“殿下北上前,把江淮和整個南境都交與我了的,我總得替殿下好好守著。”
見秦夫人落下淚來,她又溫聲寬慰:“若是江淮當真守不住了,我也會退守南境的,母親切莫太過憂心。您去了南境,我和兄長,還有笙兒,心中才安。”
秦夫人握著她的手垂淚道:“你們一個個的,都像極了你父親,我高興你們像他,卻又不願你們像他……”
話都說到了這份上,勸秦夫人去南境的事算是成了。
走出秦府時,秦箏望著掛在空中的那輪銀盤似的圓月,淺淺嘆了口氣:“你何時歸來?”
她在外人跟前不能露怯,可面對這場勝算渺茫的大戰,心中又哪能全然不懼?
……
北庭。
雪夜茫茫,烏泱泱的大軍在雪巒和山野中蜿蜒前行。
北風迎面割在臉上,似被刀子刮去了一層皮。
從林堯帶回北戎大軍暗中南遷的消息,當晚楚承稷便拔營往江淮趕,隻是這山遠路遙,八萬大軍的行軍速度終究比不得傳遞軍情的流星馬。
他寫了不少御敵之策命流星馬送回江淮,心中卻也明白,兩軍人數懸殊巨大時,計策的作用已不大。
對方便是用屍體堆,也能堆到元江對岸,堆平挖在山地裡的那些壕溝,繼續如履平地衝殺。
楚承稷在馬背上握緊韁繩,遙望高懸於曠野的銀月,落滿月輝的側臉在一片雪色中更顯冷峻,他身後的披風在被寒風吹得一揚一揚的,一如主人的心境。
第146章 亡國第一百四十六天 終篇
北戎十餘萬大軍已盡數屯於涼州,隨時準備揮師南下。
雷州城樓上的守軍比往日裡多了數倍,卻也隻是盯著而已。
汴京不是他們的盟軍,他們若貿然打停駐在涼州的北戎軍隊,北戎人反過來撲殺他們,江淮和涼州之間隔著一個汴京,江淮的盟軍沒法過來支援,羌柳關的謝家軍也來不及調回,萬一汴京再幫著北戎人一起打他們,屆時隻能是雷州被北戎一舉拿下。
謝馳謝桓兩兄弟日日登城樓查看戰況,蠻賊就在眼皮子底下,卻不能出兵攻打,謝馳憋得一肚子火氣。
雷州也給汴京去了信,隻要沈彥之那邊表個態同意結盟,他們雷州、汴京、江淮的勢力擰成一股繩,怎麼也能暫且把北戎蠻軍困在涼州,讓他們南下不了寸土。
偏偏消息到了汴京,就石沉大海了一般。
前線的急報從雷州通過秦鄉關的要道一封封送往江淮,秦箏眼見到了此時汴京也沒傳來回信,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為了加大勝算,她命人在江淮一帶廣徵新軍,發動當地百姓一起挖壕溝設陷阱,盡量把地利的優勢發揮到最大。
從汴京往南逃的百姓日益增多,就連普通百姓,都意識到了這一戰,跟從前那些諸侯內戰不可同日而語。
他們若敗了,此後恐怕得淪為北戎人的奴隸,如同牛馬一般供人驅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