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戰事,秦笙面上的擔憂也多了起來:“汴京往南便是江淮,不管汴京是戰是降,江淮都難遭此劫,母親和兄姊還在江淮,我若有阿昭那樣一身武藝,此刻隻想奔回江淮去了。”
裴聞雁看著坐在自己對面細雨梨花一般纖弱又堅韌的女子,透過她,不難想象出她那位盛名在外的姐姐是怎樣一位傾國傾城的美人,但那位美人所擁有的不僅是驚世的美貌,她還手握這亂世裡最寶貴的權利,同時也受天下百姓所擁戴。
在那位太子妃之前,這世間女子,不管身居怎樣尊貴的位置,所得的最高贊頌也無非一句賢良淑德。隻有她,把世人對男兒才有的贊譽也攬到了身上。
裴聞雁甚至覺得,正是因為那位太子妃站得足夠高,也足夠耀眼了,才讓許多和林昭一樣心懷大志的姑娘也跟著在這亂世中嶄露頭角,她自己不也是這般走上這條路的麼?
她緩聲道:“這天下能安定下來,少不得虎將上陣衝殺,但治理天下,也需要賢臣夙興夜寐。太子殿下帶兵打下了這天下,在後方幫著治理這天下的,卻是太子妃娘娘。”
“阿笙,太子妃娘娘不僅是你阿姊,也是一手創立了娘子軍、讓肱骨良臣甘為之驅使的太子妃,你莫要太過擔憂。”
……
青州。
從王彪帶信回來的那一刻,整個青州城上方的空氣幾乎都冷凝了。
王彪一行人回城一行人已是暮時,秦箏命人帶他們下去安置後,立即召見了青州所有大臣,共商御敵之法。
“北戎十餘萬大軍即將過境涼州,橫穿汴京取大楚腹地,殿下調兵回江淮最少得半月,諸位有何妙計?”秦箏坐在主座上問下方臣子。
上一次得知北庭遇襲,娘子軍中有人負傷,她尚且慌亂悲慟,這次面對文武百官,卻隻剩冷靜從容。
倒是底下的臣子們聽聞北戎即將大軍壓境,個個大驚失色。
“十餘萬大軍?”底下有臣子顫聲細數:“江淮如今屯兵三萬,南境尚有兩萬,但調回南境兵馬隻怕來不及,區區三萬兵馬,如何對陣北戎十餘萬大軍?”
立即有臣子接話道:“汴京沈彥之和李忠手中的兵馬,共計五萬有餘,北戎要想南下,得先取汴京,江淮的三萬兵馬若和汴京聯手,應當能抵擋一陣。”
“沈彥之和李忠之輩,會同我們聯手?”激進的臣子開嘲:“諸位莫要忘了,涼州裴家的慘案,便是李家和北戎人聯手造成的!那李忠先前被打得一路潰敗,隻能夾著尾巴去汴京求沈彥之庇護,可見那二人本就是一丘之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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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倒是讓其餘臣子愈發惶然:“汴京的五萬兵馬若也為北戎所用,江淮一帶還守得住?”
秦箏看著那名露怯的臣子,眼神堅定又銳利:“胡大人,那隻是最壞的打算,汴京是何抉擇還未表態。便是真到了那步田地,王將軍已去雷州報信,江淮若有難,雷州謝家軍會出兵相援,隻要江淮死守,拖延到殿下調兵南下,也並非無勝戰的可能。”
陸則在得知北戎繞道南下的消息後,便一直擰眉沉思,至此時才出列道:“太子妃娘娘所言甚是,北戎兵馬以騎射見長,最擅在平原地帶衝殺,從汴京至江淮,多山陵江河,咱們可借住地利,將北戎大軍困死在山陵水域。”
楚承稷麾下最得力的兩大謀臣,除了岑道溪,便是陸則。
楚承稷北上時,怕李忠和沈彥之那邊反撲,帶走了岑道溪,便將陸則留在了江淮,武將有安元青、董成兩名得力大將,安元青調回江淮後,清繳南境剩餘淮陽王勢力的變成了韓修。
宋鶴卿接話道:“水戰有董小將軍,元江聯通汴京和吳郡,要阻北戎蠻軍,可在株洲江域設防。山地作戰可交與安將軍,以壕溝陷阱困殺北戎蠻軍。”
秦箏點頭:“此計可行。”
她看向董成:“事不宜遲,董小將軍今夜便點兵先行前往株洲部署。”
董成出列抱拳:“末將領命!”
秦箏又看向安元青:“元江以外的防線,本宮便交與安將軍了。”
安元青抱拳道:“殿下和娘娘幾番於我安家有救命之恩,末將便是身死,也絕不叫蠻賊踐我江淮一寸土!”
軍事上的嚴防做完,秦箏又對秦簡道:“異族犯我河山,私人恩怨姑且放置一旁,兄長回去後理一封勸誡的帛書送去汴京,且看汴京那邊作何回信。”
隻要汴京和她們站在同一條防線上,抵御北戎十幾萬大軍的勝算便又多了一分。
秦箏面上雖鎮定,可心中也清楚,汴京的五萬大軍若真為北戎人所用,她們這邊再佔據地利,胳膊也擰不過大腿。
之前十裡亭一敘後,她已表明自己非原太子妃,沈彥之最後卻還是把遊醫的手札送了回來,秦箏覺著,他心裡或許還是有天下百姓的。
大抵當前,不管結果如何,為了不讓天下更多百姓流離失所、妻離子散,秦箏都願意去信一封試一試。
秦簡被秦箏點名後,捧著笏板的手緊了緊,沉默幾息後才道:“微臣遵旨。”
第145章 亡國第一百四十五天
汴京,沈府。
沈彥之駐足在沈嬋房門外,聽著裡邊傳出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神情木然,描金織錦的大氅似乎擋不住這四面吹來的風雪,隻叫人覺著手腳都發冷。
伺候的婢子退出去時,手捧一張帶血的錦帕,沈彥之瞥見了,神情又暗幾分,但更多的還是木然。
他端著一碗小湯圓抬腳邁進房內,大氅上的雪沫子被屋中的暖氣一烘,有了湿意,領邊的狐裘軟毛雜亂粘在一起,說不出的狼狽。
“嬋兒,今日還想吃湯圓子嗎?”他單手端著碗坐到了床邊,語氣溫和。
“……想……”
沈嬋面色蠟白,整個人瘦得脫相,說話時嘴唇翕動,連出聲都有些困難了。
一顆湯圓味到她唇邊,她努力想張嘴,卻已吞不下去。
沈彥之一手幫她順著瘦得隻剩皮包骨的脊背,溫聲說:“慢慢吃,不著急。”
他知道,用盡了湯藥強留她這麼些時日,她終究還是要去了。
看著沈嬋現在這副模樣,他恍惚間明白,自己一味強留她,無非是徒增她的痛苦罷了。
半顆湯圓剛吃下肚,沈嬋又吐了起來,一邊吐一邊咳,咳出的鮮血湿濡了她胸前的衣襟和被褥,這次咳出的血比之前哪一次都多。
“嬋兒!”
沈彥之慌忙放下碗,用自己描金的袖袍擦去她吐出的穢物和鮮血,這一刻他神情是脆弱而悽楚的。
沈嬋蒼白枯瘦的手緊緊攥住了他的手,抬起一雙沒多少神採的眼,一遍又一遍喚他:“阿兄,阿兄……對不起,嬋兒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
有水痕大滴大滴砸在沈嬋手背,沈嬋吃力往上看,又一滴淚從沈彥之眼眶滾落,劃過他鼻梁,墜下砸在他們二人交握的手上。
沈彥之說:“你安心去吧,這次阿兄不留你了。”
沈嬋望著他勉強扯了扯唇角,喉嚨裡發出“嗬”的一聲哭腔,已有些渙散的眸子裡也湧出淚來:“是我舍不得阿兄……”
沈彥之猩紅著眼垂下頭去,前額抵著二人交握的手,雙肩劇烈顫動著,頸側的青筋一條條凸起,大片大片的水澤沾湿了二人交握的手。
“阿兄……”沈嬋眼角墜下最後一滴清淚,她已用盡全力想回握住沈彥之的手,力道卻輕得好似隻輕輕碰了他一下。
沈彥之說:“你的最後一個願望,阿兄會幫你實現的。”
走出房門時,陳欽捧著兩封信候在門外:“主子,北戎和江淮都遞來了信件。”
沈彥之卻置若罔聞,直接越過他大步繼續往前走了。
陳欽立在原地,一時間也不知如何處理這兩封信件。
……
李信的寢宮,除了隔兩天有小太監前去送一趟飯,再無宮人踏足。
總管太監帶人打開寢殿大門時,一股惡臭迎面撲來,隨行的小太監都忍不住掩鼻,隻有沈彥之眉頭都沒皺一下。
總管太監捏著尖細的嗓音道:“這是股什麼味兒……”
話音在看到龍床上的李信時戛然而止。
床榻那一片已髒汙得看不出原本的布料是什麼顏色,李信自中毒對外宣稱中風,他吃喝拉撒都是在這張床上。
他動彈不得,口也不能言,吃的是粗使宮人們都不吃的殘羹冷飯,但李信本就出生貧寒農家,災荒年草皮樹根都啃過,來送飯的小太監給什麼他就吃什麼。
他隻想活著,隻要活著,就還有翻身的希望。
但那小太監也不是天天都來送飯,他常常又渴又餓,身下一堆穢物髒汙惡臭,還讓整個被衾沒有半點溫度。
時間久了,整個下半身都開始潰爛生蛆蟲。
總管太監在宮裡浸淫多年,早已練就一身處事不驚的本領,瞧見李信骨瘦如柴躺在床上,面上還有蛆蟲爬行時,都險些沒忍住幹嘔。
李信整個面部因幹瘦而凹陷下去,使得兩顆眼球外凸得有些駭人,在看到沈彥之時,他眼底迸出恨不能生啖眼前之人血肉的恨意。
沈彥之坐在小太監端來的一張太師椅上,看著床榻之上已沒了人樣的李信,緩慢開口:“從你設計我入這場局開始,你就該想到今日的。”
“你那幾個未弱冠的種,都在今年這場嚴冬裡感染風寒去了,你李家的王朝,從今日起,便結束了。”
李信怒目圓睜,嘴裡發出一陣急切的啊啊聲。
沈彥之似知道他想說什麼,冷笑道:“木犀宮那個孩子啊?那都不是我胞妹的骨血,我為何會下不去手?”
這個消息似乎擊潰了李信最後一絲理智,他更加歇斯底裡衝著沈彥之啊啊大吼。
沈彥之卻不願再多看這個害他和胞妹至此的罪魁禍首一眼,對總管太監道:“把藥給他灌下去。”
總管太監帶著幾個小太監上前,扳開李信的嘴要給他灌藥時,李信突然看著沈彥之桀桀怪笑起來。
沈彥之看著床榻上那個前一秒還歇斯底裡後一秒卻面露譏諷的人,眯了眯眸子:“你都死到臨頭了,還有什麼可笑的?”
李信依然隻是看著沈彥之怪笑,眼底甚至還有幾分高高在上的憐憫。
總管太監正要給李信灌毒酒,沈彥之卻又突然道:“把解藥給他,讓他有口能言就行,本王倒想知道,他在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