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這千方百計謀來的權勢,若換不回他珍視的一切,於他而言不過敝履。
一開始他是打算把這當成自己的最後一份禮物送給秦箏的,那樣在他死去後的很多個年頭裡,他留下的權勢,還能代他守著她、護著她。
可那不是他的阿箏。
他的阿箏,在宮變時就痛苦又孤寂地去了。
他重病的這些時日,沒有一刻不在懺悔和痛苦中度過。
很多時候,他都分不清究竟是該恨楚炀帝、前楚太子、李信?還是自己。
他們每一個,都是害死阿箏的推手。
亦或者他最該恨的,是皇權?
那他帶著楚國和陳國建都的汴京去給阿箏陪葬好了。
在今日之前,他也的確是一直這樣做的。
隻是在沈嬋說出百姓無辜,有何顏面去九泉之下見故人時,他心中才有茫然起來。
秦國公一生清廉正直,臨終前交代他的最後的一句話,亦是“做個為國為民的好官”,他從為李信做事起,這輩子大概就同好官掛不上鉤了。
母親和阿箏都是那般善良的人,她們看到這個惡行累累的自己,大抵也是失望透頂吧。
沈彥之覺得自己像是一塊從裡到外都生了鏽的鐵,這輩子也無法再回到光潔如新的模樣。
沈嬋見沈彥之失魂落魄的模樣,心中愈發難過,她道:“阿兄不知道做什麼,那完成嬋兒的心願好不好?”
沈彥之遲鈍地收回視線,“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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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嬋目光悲切:“我隻有阿兄一個兄長,我若去了,在這人世裡會念著我,逢年過節給我燒供奉,每年開春在我墳頭添捧新土的,也隻有阿兄了。阿兄得好好活著,我和母親在那邊每年才能有供奉收。”
沈彥之啞聲說:“好。”
“我不想當貴妃娘娘,我想跟從前一樣,當個姑娘,幹幹淨淨地去見母親,我死後,阿兄把我葬在母親墳旁,我不要再跟李家人有半分幹系……”
“好。”
聲線已經顫抖。
……
沈彥之終於開始處理政務,也是這時,他才看到了大楚先前送去的想“借道”的折子。
陳欽將他不理朝政這期間發生的重大事情都說與他:“前楚太子那邊想援兵北庭,給咱們和李忠都遞了借道的折子,先前主子您身體多有不適,便遲遲沒回信,李忠那邊人心不足蛇吞象,前腳同前楚提出易地,後腳就發兵攻打永州,在前楚那邊一路敗仗打著往咱們這邊來了。”
陳欽說到此處頓了頓:“李忠先前估計是為了備足糧草攻打永州,突襲奪了咱們三城。”
沈彥之放下大楚那邊遞去的“借道”的折子,沒對陳欽說的這些多做評價,隻道:“把遊醫的手札送去楚營。”
陳欽微微一愣,想起沈彥之還不知情,忙把先前泗水城城門守將說大楚的娘子軍貌似帶了遊醫出城的消息告訴了他,斟酌道:“隻怕大楚那邊用不著這本手札了。”
沈彥之卻仍舊說了句:“送過去。”
陳欽雖不解,但轉念一想這是自家主子一開始就承諾楚太子妃的,也不敢表現出異樣,低聲應了是。
……
遊醫的手札隔了這麼久送至秦箏手中,秦箏一時間也沒摸透沈彥之是何用意。
之前聽喜鵲說她用棺材偷載遊醫出城,叫泗水城的守衛發覺,秦箏還以為沈彥之已經知道她們的人帶走了遊醫,所以才遲遲沒把事先承諾的手札送來。
她把手札還給了遊醫後,此事算是暫且揭過。
拿下秦鄉關後,打通了江淮連接北庭的要道,接連數日都有流星馬往兩地奔馳送軍情。
隻是這次送回的急報不容樂觀,連欽侯重傷的消息,還是在北庭走漏了風聲,北戎人不肯放過這絕佳機遇,大肆進攻羌柳關。
幸好林堯帶著援兵去得及時,才擋住了北戎人這次的攻城,但據聞北戎那邊還在大舉調兵南下,號稱蠻兵十餘萬。
北戎老單於即將讓位,牙帳底下幾個兒子都在爭王位,北戎大王子是呼聲最高的,隻要他破開北庭,就相當於打開了大楚的門庭,往後北戎人可直接南下牧馬牧羊。
這樣大的功績,足夠將北戎大王子推上單於寶座。
收到急報後,楚承稷原計劃等南境的軍隊抵達青州後,再率第二支馳援的軍隊北上,現在也被迫提前了。
他一忙軍務,各州府的政務就壓到了秦箏肩上,哪怕有宋鶴卿等一幹臣子出謀劃策,每日處理比從前多了一倍有餘的奏章,秦箏還是時常看得頭昏腦漲。
大軍出發在即,她和楚承稷一下子都成了大忙人。
通常是她困得不行歇下了,楚承稷議事還沒回來。等楚承稷早上醒來,她又已經去府衙辦公了。
明明夜夜睡在一張床上,愣是話都說不上幾句。
偶爾楚承稷睡前會吻吻她,她迷迷糊糊回應,有時候擦槍走火一發不可收拾,被從浴桶裡抱出來時,她絕對是又睡死了的。
好在楚承稷憐惜她累,這樣鬧醒她的情況還是很少。
隻有出發前一天比較放肆,原本結實的拔步床到後面已經一動就發出吱呀聲,秦箏生怕床壞了第二天還得找工匠修,這樣闔府都知道她們幹了什麼。
那她估計不用見人了。
她這一緊張,事情卻更糟,生生讓自己晚睡了兩個時辰。
第二天爬起來給楚承稷穿戴盔甲,送他出徵時,都還止不住地打哈欠。
第139章 亡國第一百三十九天
五更天,屋外還下著雪。
屋裡燃了地龍,倒是不冷,大軍今日出徵,府上的下人們醒得也比平日早,隱約已經能聽見院中下人走動的輕微聲響。
秦箏垂首替楚承稷扣戰甲上的龍鱗鎖扣,困倦得抬手揉了揉眼,她還未梳妝,長發披散著,身上隻著一件藕色單衣,微開的領口下方,隱約可見鎖骨處交疊的紅痕。
楚承稷垂眼,淺喚了聲:“阿箏。”
“嗯?”
秦箏扣好鎖扣後抬起頭,唇上猝不及防貼上一片溫軟。
這個吻隻是一觸及分,楚承稷抬手將她一縷碎發捋至耳後:“你再睡會兒,又不是第一次出徵,不必送我。”
他又吻了吻她額頭:“安心等我回來。”
秦箏原本沒多少離別愁緒,被他這麼一說,心中倒是突生出許多不舍來,隔著堅硬的盔甲抱住了他勁瘦的腰身,“好,我替你守著江淮,你平安歸來。”
這些日子他們都忙,那些被公事壓下去的離愁全在此時湧了上來。
楚承稷伸臂將人緊緊摟入懷中,閉眼在她頸側深嗅一口,說:“阿箏,等天下大定了,給我生個孩子吧?”
他已孑然一身活過一輩子,這一世,他想要一場同她的圓滿。
秦箏側臉貼著他胸前的甲胄:“……昨夜讓你不要用藥的。”
楚承稷笑,話音卻似一聲嘆息:“傻姑娘。”
攬在她後背的手臂,似有千鈞力道,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中。
下人在屋外小聲傳喚:“殿下,宋大人和林將軍都已候在府外,恭請您前去校場點將祭旗!”
秦箏抬手在他後背輕輕拍了拍:“去吧,別誤了時辰。”
楚承稷松開手臂,垂眸看了她幾息,突然又低頭惡狠狠地吻了上去,粗暴又野蠻,幾乎吮得秦箏舌根發麻。
這個吻來得突然,結束得也突然。
楚承稷粗粝的雙掌捧著秦箏玉白的一張小臉,微低下頭同她視線平齊,說:“走了。”
他轉身大步朝屋外走去。
天已漸亮,秦箏追出幾步,扶著門框看著他高大的背影在風雪中漸行漸遠,眼眶微紅。
楚承稷一直沒回頭,不知是怕她不舍,還是怕看到她他自己不舍。
白鷺取了厚實的大氅給秦箏披上,“娘娘莫凍著自個兒。”
秦箏轉身回走:“給我梳妝吧,去北城門為大軍送行。”
……
辰時三刻,秦箏和宋鶴卿等一幹臣子登上了北城樓。
天光慘淡,風雪肆虐,官道上的積雪已被踩踏成一地泥濘,北徵大軍在盤曲官道上蜿蜒前行,打頭的部隊早已看不清人影,隻有那高舉的帥旗還能瞧見蹤跡。
送大軍出徵後,秦箏和一幹臣子回去便又商議起整個江淮和南境的政務。
天下雖還未大統,但大楚這個破而後立的政權,目前已有了六部的雛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