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箏自己都沒察覺到,她腦子裡緊繃了一路的弦,在看到楚承稷這刻驟然一松。
天塌下來了,也有他頂著的。
秦箏輕夾馬腹,驅馬上前幾步,為了方便行軍,她穿的是一身鎖子軟甲,風吹亂了她耳邊的碎發,臉上還沾著燒山留下的炭黑,卻絲毫不影響她的容貌。
她望著他笑,像是浴火而綻的白曇:“你不是在吳郡?怎過來了?”
地處緩坡,楚承稷駕馬站在高處,秦箏微微揚起臉才對上他的視線。
他黑眸鎖著她,一反常態地不發一言,下颌繃得死緊。
秦箏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好像在生氣,便也收起了臉上的笑。
目光在他臉上刮了好幾遭,正思索著他動怒的緣由,整個人就被一隻手臂大力攬了過去,撞進他懷中。
秦箏前額著抵在他胸膛堅硬的鎧甲上,感受著他大掌按在自己肩頸的力道,心跳不由加快了幾分。
深秋枯黃的野草倒伏在地上,天光描摹出二人相擁的身影,一時間仿佛天地都寂靜了下來。
隻有尖銳的哨音還在此起彼伏地響。
呼吸間是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雪松香,秦箏心中百味陳雜,閉上眼反擁住他:“我平安歸來了的。”
她不出聲還好,一出聲楚承稷立刻松開了她,調轉馬頭,聲線冷沉:“回去。”
仿佛剛才那個短暫的擁抱隻是秦箏的錯覺。
秦箏因為怔愣落後了半步,剛追上去,楚承稷直接探身牽過了她手中的韁繩,讓兩匹馬並排著跑。
他坐下的汗血良駒四肢修長高壯,秦箏騎的戰馬直接矮了他半頭,得小跑著才能跟上汗血馬的腳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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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箏抓著馬鞍,陡然生出一股像是自己在小跑著跟上他步伐的錯覺。
身後楊毅等人已經騎上戰馬往這邊趕了過來,盤踞在矮坡底下的淮陽王騎兵看到獵物逃走,似乎也做出了決斷,駕馬繼續追擊。
秦箏正有些擔心床弩放箭會射傷楊毅他們,就見十幾臺投石車被兵卒推了出去,與床弩並列。
點燃的火藥彈用投石車投擲出去,在空中拋過一道長弧,砸向淮陽王的騎兵,坡底很快就傳來了震耳欲聾的爆破聲,淮陽王騎兵被炸得人仰馬翻,哪還有先前的衝鋒隊形。
楚軍這邊一直用火藥彈壓制淮陽王騎兵推進,等楊毅一行人也撤回床弩防線之後,才停止投擲火藥彈,改用床弩發射弩箭。
床弩的射程達三百大步,兩百步內,弩箭就能深深釘入夯土壘成的城牆,成為“踏橛箭”,供攻城的將士踩著弩箭攀上城樓。打硬仗時,通常是雲梯和“踏橛箭”齊用,所以一些大型城池,才用磚石加固了城防,避免外城牆叫床弩破壞。
淮陽王騎兵的血肉之軀,自然無法抵擋床弩的威力。
重新集結起來的衝鋒隊伍,成片成片地倒在了弩箭之下。
戰馬嘶鳴,人聲哀嚎。
這支從鳳郡一直追至閔州的騎兵,終究是折在了這裡,剩下的零星幾名騎兵不敢再前來送死,直接調轉馬頭往回撤。
楚承稷沒有下令追敵,讓兩翼騎兵掩護推送戰車與床弩的步兵往回撤。
等大軍退回城內,立即封鎖城門。
入城不久的鳳郡百姓跟閔州百姓一起擠在街頭,大聲歡呼迎接秦箏等人平安進城。
“太子妃娘娘!”
人潮中呼聲最高的便是叫秦箏的。
秦箏和楚承稷並排走在大軍最前列,哪怕身上還帶著從戰場歸來的狼狽,她在鳳郡百姓心中依然是神明一般的存在。
楊毅和其他將領騎馬跟在後邊,頭一回見到這般熱烈的歡呼場面,看百姓們對楚軍擁護至此,人群中還有大聲叫自己的聲音,咧嘴大笑,隻覺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閔州百姓聽說了秦箏帶著鳳郡數十萬百姓轉移的事跡,心中對這個太子妃也是欽佩不已。
秦箏未著華服,一身戎甲,反讓百姓們見了她情緒更加高漲。
“太子妃娘娘真乃巾幗英雄也!”
“我早就聽說了,太子妃娘娘愛民如子,把自己的馬車都讓給了不良於行的老弱婦孺,自己跟著大軍一起,徒步從鳳郡走到閔州的!”
“今日鳳凰坡那場大火你們知道嗎?據聞染了疫病的淮陽王騎兵對著太子妃娘娘她們窮追不舍,太子妃娘娘為了拖延時間,讓鳳郡百姓平安進城,召了天火下凡燒了鳳凰坡,不然那樣大一座山,怎麼可能平白無故就燒起來!”
“太子妃娘娘一定是天女下凡,來輔佐太子殿下一統河山的!”
說到天女,少不得有人關注起秦箏的容貌。
擠在最前邊的百姓瞧見秦箏駕馬走過的一個側影,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隻痴痴地看著,若不是後邊的人搖晃他幾把,詢問太子妃是何相貌,隻怕他魂兒都快丟了。
回神後卻也想不出個什麼詞來形容自己方才所見的絕色,隻痴道:“太子妃娘娘……真乃天上仙人也!”
秦箏也沒料到自己會被擁護成這般,在馬背上挺直背脊,努力繃著神色,以示威儀。
楚承稷聽著沿街百姓對秦箏的呼聲,餘光掃到秦箏挺直腰背的樣子,嘴角微不可見地往上揚了揚。
正好秦箏側首往他這邊看來,他瞬間抿起嘴角,又恢復了那一臉冷沉的神色。
秦箏狐疑瞅了他兩眼。
這人……
他剛剛分明是在笑的吧!
……
到了閔州府衙,閔州官員們還想晚間給秦箏辦個接風宴什麼的,秦箏趕緊用那雙熬了三天兩夜的熊貓眼瞅楚承稷。
楚承稷眼風掃過嘰嘰喳喳歌功頌德的官員們,官員們瞬間安靜如雞。
楚承稷道:“太子妃和鳳郡臣子們日夜趕路,舟車勞頓,接風宴改日再辦。”
打發完前來拜見的官員們,秦箏回到房間,第一句話就是:“我想沐浴。”
這三天,日也行軍,夜也行軍,生火做飯都是爭分奪秒,更別提找地方沐浴。
因著馬車讓給了老弱婦孺,軍中戰馬又借給百姓馱運貨物,秦箏這些天當真是和百姓們一起靠雙腳走過來的,後背的汗水幹了又湿,她都懷疑自己身上有味兒。
楚承稷沒讓人備水,反直接引著她進了淨房。
秦箏這才發現,這淨房裡竟有一口溫泉,想來這宅子的前主人也是個會享受的。
她脫了鞋繞著溫泉池走了一圈,甚是滿意,揮揮手示意楚承稷離開:“你先出去吧,我要沐浴了。”
一轉身,卻差點撞上楚承稷胸膛。
秦箏驚得後退一步,忘了自己本就是在溫泉邊上,這一腳踩空,整個人就往後倒了下去,她忙抓住楚承稷的衣領,怎料楚承稷卻直接跟她一起倒了下去。
這人下盤有多穩秦箏還不清楚,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秦箏從水裡撲騰起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子,見同樣湿漉漉站在溫泉中央的楚承稷壓根沒有離開的意思,破罐子破摔道:“我好多天沒沐浴過了!”
這人生得一副清雋貴氣的好皮囊,在某些方面臉皮卻是出奇的厚。
比如他打仗歸來,一身汗味也會毫不芥蒂地抓著秦箏幫他搓背。
秦箏就沒他那厚臉皮,這種時候隻想自個兒泡澡洗幹淨。
楚承稷聽得她的話,反往秦箏那邊邁了一步,溫泉池不大,秦箏再一退,後背都抵上溫泉石壁了。
視線裡楚承稷下巴和發梢都往下滴落著水珠,卸甲後單薄的中衣被水沾湿後裹出健碩修長的身軀,領口開得有些大,已經能瞧見一點胸肌的幅度,他半垂下的眼睫沾著溫泉的水霧,讓那雙暗沉的眸子愈發叫人瞧不清了。
秦箏突然覺得渴,從他身上移開了視線。
卻聽楚承稷道:“我幫你洗,跟你多久沒沐浴有什麼關系?”
他靠得近了,抬手幫她剝下衣裳,碎發上的水珠滑落下來,滴在秦箏肩頸,涼意讓她打了個顫。
她分明察覺到,他若即若離觸碰過她肌膚的指腹,也在那一刻燙了起來。
秦箏把頭一仰,望著房頂,告訴自己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楚承稷的確隻是幫她沐浴,從始至終都沒做什麼出格的事情,隻是她的身體對他的觸碰太熟悉,也可能是溫泉太熱了,秦箏額角生生浸出細汗來。
嗓子依然幹渴得厲害,她趴在溫泉邊上,側臉枕著雪玉似的手臂,眸子被溫泉的霧氣燻得氤氲。
楚承稷鞠了水幫她清洗一頭烏黑長發,偶爾有水珠濺落到她後背黑發掩映間的漂亮蝴蝶骨上,她搭在白玉石浮雕上的指尖也跟著蜷縮。
秦箏用目光打量身側的人,他面色依然是清冷的,手上動作一直很平穩,似乎幫她沐浴,和讀書寫字沒什麼不同。
秦箏索性閉上了眼,她這幾日很累,溫泉水暖暖的,困意上來後,便有些昏昏欲睡。
一陣奇異的痒意驚醒了她,她看了一眼楚承稷的手,心知這大尾巴狼終於裝不下去了,雪臂攀上他肩頸想吻他,楚承稷喉結滾動了好幾遭,卻仍沒低頭配合她。
“往後還以身犯險嗎?”音色冷沉,抖落在秦箏耳畔的呼吸聲,倒並不像他聲線那般平穩。
秦箏抬眸直視他,神色罕見地認真:“我不覺得我做錯了,再來一次,我一樣會帶著鳳郡百姓一起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