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嬋哽咽著大聲問:“阿兄這是不要我了嗎?”
已經步上幾級臺階的沈彥之背脊僵得厲害,開口嗓音有些啞:“你先離開塢城,等塢城戰事結束,我再去找你。”
塢城加上殘軍,滿打滿算也才一萬人,邑城糧倉又被燒了,城內多日沒有補給,剩下的那點存糧又能撐多久?
對上城外一心復仇的永州軍和士氣高昂的楚軍,幾乎沒有勝算。
沈嬋哪怕不懂行軍打仗,卻也看得出塢城兵力明顯不敵。
她祈求道:“阿兄和我一起走,好不好?”
沈彥之艱難閉了閉眼,沒有回頭,“陳欽,還不送沈嫔娘娘走?”
留在城下的陳欽隻得躬身對沈嬋道:“娘娘,卑職先護送您去安全的地方。”
沈嬋望著沈彥之的背影,止不住地流淚,她撥開擋在自己跟前的陳欽,提著裙擺快步追上沈彥之,抓住他一片衣角,倔強開口:“阿兄不走,那我也不走。”
攥著沈彥之衣角的那隻手,蒼白又瘦弱,一如當年榮王妃離世時,年僅五歲的沈嬋在靈堂裡怯怯抓著兄長一片衣角,似抓著此生唯一的倚靠。
沈彥之啞聲道:“嬋兒,聽話。”
沈嬋哭得狼狽,一雙眼又紅又腫:“阿兄,我在這世上隻有你一個親人了啊!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沈彥之緩緩呼出一口濁氣,看著沈嬋,眼眶也泛著微紅:“我同前楚太子之間,早晚都會有一個了斷。”
沈嬋哭著搖頭:“阿兄,你放下阿箏姐姐吧,阿箏姐姐現在過得很好,不要再去打擾她了……汴京易主,大楚傾頹,這場亡國之禍,你已報復了太子,你們之間還有什麼要了斷的?阿兄,李信才是我們最大的仇人啊!李家還穩穩地坐在汴京那把龍椅上,你在塢城同太子拼個你死我活,不是正順了李信的意?”
她抓著沈彥之衣角的手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情緒大起大落之下,臉色不知何故也有些蒼白。
城樓上傳來副將驚惶的聲音:“世子!永州軍在準備攻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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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彥之臉色一恨,正要扳開沈嬋的手,沈嬋卻再也支撐不住了一般,手已經拽不住他衣角了,整個人都軟軟地倒了下去。
“娘娘!”
“嬋兒!”
貼身照顧沈嬋的兩個婢子忙上前想攙扶,沈彥之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沈嬋,才沒讓她從臺階上滾下去。
其中一個扶著沈嬋的婢子眼尖地瞧見地上有斑斑點點的血跡,尖叫一聲:“血!地上有血!”
另一個婢子忙看沈嬋的裙擺,大驚失色道:“娘娘見紅了!”
沈彥之臉色驟變,再顧不得城樓上的戰事,抱起沈嬋就往回走:“軍醫!軍醫在哪裡!”
副將追上來問:“世子,這城門……”
沈彥之頭也不回地道:“撤兵!”
副將也知道這一仗他們同楚軍實力懸殊,邑城糧倉被燒後,靠著安元青的永州軍在城外抵擋楚軍這些日子,城內物資已消耗殆盡,這一仗若是硬打,同送死無異。
因此在沈彥之說出“撤兵”二字後,副將心中大松一口氣,趕緊傳令三軍:“撤離塢城!”
陳軍主動撤軍後,安元青率永州軍,很快就攻陷了城門。
城內百姓有如驚弓之鳥,家家戶戶門窗緊閉,不敢外出。
楚承稷留林堯在塢城駐軍,幫著秦箏重新頒布法令,方便管治,自己則帶著安元青繼續往邑城去。
先前他們燒了邑城糧倉便直接撤了,同陳軍的正面戰局還沒分出勝負,打下邑城無非是又分散一部分兵力在那邊,削弱了他們主力軍的力量。
如今陳軍都退回株洲了,再取邑城,便有如探囊取物。
宋鶴卿之前鎮守青州,連日操勞病倒了,秦箏不忍心看他一把年紀還跟著自己到處跑,關於安撫塢、邑兩城的百姓,接手官府的鹽、茶生意這些大小事宜,都是秦箏自己處理的。
因為有過治理青州的經驗,在徐州時又看了不少關於坊市經營的書籍,她如今再做起這些,已稱得上得心應手。
有前楚的根基在,她們現在每收復一處失地,最重要的是收攬民心,必須施行仁政。
李信當初從祁縣一路燒殺搶掠打上汴京,其一是軍隊缺錢糧,其二是為了讓一幫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跟著他打天下的泥腿子們嘗到甜頭。
人的欲望是無窮盡的,那些經年累月生活在底層被壓迫的窮苦莊稼漢嘗到了甜頭,為了得到更多的權勢,才會更賣命的幫著李信一起打天下。
所以當初李信的軍隊,是一個充斥著各種欲望的大集合體,如山洪暴流一般,強勢衝擊了腐朽的前楚王朝。
現在跟著李信的那些人,都瓜分到了屬於自己的利益,驟然從最底層躍到最高層,他們貪圖享樂的程度隻會遠勝從前大楚的那些貪官汙吏。
從攻下汴京的那一刻起,李信的軍隊其實就已經失去了鋒芒,惡犬隻有在最餓的時候才是最兇狠的,一旦吃飽了,就失去了最開始的那股瘋勁兒。
李信也是坐上龍椅後,看到當初跟著自己打天下的那批人,一個個都變得貪得無厭,才意識到打下了這江山,還得想法子守住,所以他竭力啟用大楚舊臣,想方設法為自己營造聲望,以圖鞏固統治。
底層的百姓,一開始或許也是期待李信推翻前楚王朝的,但在見識過李信那支未加管束過的軍隊燒殺搶掠後,有了對比就有了選擇,顯然李信建立起來的政權,是一窩比前楚更令人發指的強盜。
這時候楚承稷打著前楚太子復國的旗號出現,施行仁政,愛民如子,百姓自然會倒戈向他們。
每攻下一城後,楚承稷都會三令五申讓底下將士恪守軍規,不得欺壓搶掠當地百姓,秦箏則和底下大臣們商量制定一系列惠民的政策。
塢城和青州一樣,都地處平原地帶,又有元江過境,適合大力發展農桑。
在治理塢城上,秦箏幾乎是把青州的一些政令直接照搬過來,再結合塢城的實際情況稍加改動後實施。
但不同於之前打下的青州、徐州等城池,塢城和邑城在這數月戰事中被消耗得厲害,官府的銀庫是空的,糧庫也是空的。
經濟基礎太差,還得靠下遊的青州來拉一把。
為了鼓勵百姓耕種,除了減免田賦,還包分配種子和耕地、屋舍。
秦箏這頭正在愁怎麼讓塢城和邑城快速致富,株洲那邊就又出幺蛾子了。
據一名從株洲逃難去邑城的百姓說,沈彥之在株洲發動上百名苦役,妄圖挖毀魚嘴堰大壩,水淹下遊的塢城和青州。
雖然早就挖好了泄洪的河渠,但驟然聽到這個消息,秦箏還是有些心驚肉跳。
而且……有沈嬋同行,秦箏總覺得沈彥之發瘋挖大壩不太可能。
……
株洲。
因為沈嬋險些小產,沈彥之率領萬餘殘軍撤離塢城後,為了讓沈嬋看大夫調養身體,在路上耽擱了幾日才抵達株洲。
大軍剛至株洲城門,就被城樓上的弓箭手拿箭逼停。
城樓上的守將大喝:“沈氏反賊,還不束手就擒!”
沈彥之在馬背上冷冷抬眸,嘴角噙著一絲薄笑:“本世子帶著眾將士在戰場上出生入死,擔這反賊之名可冤枉。”
守將喝道:“你沈家狼子野心!殘害襄王殿下,還有何可狡辯!”
沈彥之那話,純粹就是為了炸出更多信息,一聽這守將提起大皇子,嘴角笑意便更涼薄了些:“原來是襄王逃回株洲了,襄王沉迷酒色,這是陛下派去塢城的欽差大臣親眼所見,何須我來狡辯?大戰當前臨陣脫逃,棄萬千將士性命於不顧,如今卻來倒打一耙?沈某何德何能,殘害得了襄王殿下?”
守將怒不可遏:“姓沈的,你少信口雌黃!分明你給襄王殿下用了迷藥,故意在欽差大臣跟前做出了殿下沉迷酒色的假象!詆毀襄王殿下聲譽!安家不也是你設計陷害的?”
沈彥之輕嘲:“拿安元青家眷為質,當初也是襄王殿下的命令,沈某不過是依命行事。”
當初他向大皇子獻計,大皇子採用這條計謀後,的確是大皇子自己吩咐底下的人去永州安家接人的。順水推舟把一切過錯都推到大皇子身上,這還是當初李信用在他身上的伎倆。
北上的這兩日,沈彥之已經完全冷靜了下來。
現在就算是李信全力攻打江淮,都不一定能勝。李信和前楚太子的這場博弈,天平已經從最初的完全倒向李信,變成了慢慢偏向前楚太子。
他夾在這兩股勢力中間。
前楚太子那邊把民心和官員都抓得牢牢的,李信這邊為了鞏固朝綱,大肆啟用前楚舊臣,試圖讓這批楚臣用一套完整的官僚管理制度來約束朝臣,同時也是平衡一開始跟著他打天下的那批新貴,但利益分得不均,就很容易起嫌隙。
前楚舊臣們覺得自己分到的利益少了,會想前楚王朝的好;跟著李信打天下的那批臣子,眼見李信提拔前楚舊臣,也會產生飛鳥盡良弓藏的危機感。
有能滲透的縫隙,他就有把握將這縫隙越撬越大!
沈嬋的身體,也禁不得長途奔波了,他必須拿下一座城固守,讓沈嬋休養待產。
在楚承稷那裡碰的釘子,沈彥之盡數發泄到了這場戮戰裡,破開城門時候,他臉上、衣襟上全是血跡,神情陰冷,有如惡鬼橫行於世。
城內百姓在城破後,紛紛收拾行囊舉家出逃。
這樣大規模外逃的情形沈彥之還是頭一回見,派人去一打聽,才得知是有人以他的名義,抓了上百名苦役去挖毀魚嘴堰大壩。
顯然這又是有人想給他頭上扣屎盆子。
魚嘴堰大壩一毀,整個株洲沿江都能被淹,沈彥之進城後就命人把沈嬋先轉移到安全的地方,自己帶兵前去魚嘴堰一探究竟。
……
天陰得厲害,冷風陣陣,似乎又有一場暴雨將來。
魚嘴堰大壩外層的堅石已被鑿開,官兵罵罵咧咧抽打著鑿石挖土的苦役:“快些快些!下暴雨前挖不穿這大壩,你們就都死在這兒!”
年過半百的工頭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官爺,挖不得!挖不得啊!此乃武帝陛下當年所建,挖了是要遭天譴的!這一水庫的水放出去,株洲以南都得被淹大半啊!更別提到了青州一帶得匯成多大的洪災,造孽啊!這是成千上萬條人命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