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塢城。
沈嬋被接到了楚營的消息,第二日便傳入了沈彥之耳中。
沈彥之傳問前來報信的守衛,面上一片陰霾:“怎麼走漏的風聲?”
沈彥之先前從陳家接回沈嬋後,因著株州以北如今還是李信的勢力,塢城又即將和青州開戰,便把她送到了遠離戰火的淨慈庵。
沈嬋有孕在身,有時候行動不便,普通婢子力氣不夠,男子又不好近身伺候,他才命底下人買了武婢回來,幫襯著照料沈嬋。
淨慈庵地勢偏僻,又被守衛圍得跟個鐵桶一樣,不該叫人知曉沈嬋在那裡才對。
守衛不敢看沈彥之,顫著嗓音回話:“屬下不知……隻是先前塢城和青州交戰,周邊村落裡一些村民往別處逃,途經淨慈庵進來討過飯,屬下帶人驅趕時,驚動了沈嫔娘娘,娘娘心善,命人給那些難民準備了齋飯,興許……就是那時候走漏的風聲。”
沈彥之怒急,一腳踹翻了跟前的幾案,蒼白精致的臉孔上幾乎壓不住翻騰的戾氣。
上一次有人用沈嬋脅迫他,還是秦鄉關一役。
那是他至今不願過多回想的一戰,所有的虛妄和痛苦,似乎都是從那時開始的,那是他永遠醒不來的噩夢,在這泥潭裡越陷越深。
守衛見沈彥之發怒,更為惶恐伏低了身子。
沈彥之卻閉了閉眼,艱難發問:“沈嫔娘娘被帶走前,可有被為難?”
守衛連忙搖頭,“帶兵去庵堂的是太子妃娘娘,太子妃娘娘進禪房同沈嫔娘娘坐了一盞茶的功夫,沈嫔就跟著太子妃娘娘上馬車了,並未被為難。”
聽到是秦箏去帶走的沈嬋,沈彥之猛然掀開眼皮,臉部肌肉繃得死緊:“阿箏?”
屋外有侍者匆匆來報:“世子,不好了!安元青跟著楚軍一起圍攻塢城了!他們說沈嫔娘娘在他們手上,讓咱們交出安元青家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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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彥之背對侍者站著,久久沒有發話。
有一瞬間,侍者甚至從沈彥之的背影裡看出了幾分頹廢和蒼涼,侍者被自己這個想法嚇到,忙低下了頭去。
從得知沈嬋被抓,沈彥之就猜到會有眼前的局面了。
如果是楚承稷直接命人帶走的沈嬋,他或許還可以自欺欺人,告訴自己沈嬋或許不知道為何會被抓。
可秦箏親自去接的沈嬋,顯然他對安家所做的一切,秦箏都已知曉,並且告訴沈嬋了。
他不怕在外人跟前卑劣、不折手段,畢竟那個清風朗月的沈世子,早在秦鄉關一役的時候,就死了,苟活在這世間的,就是一個奸佞小人。
但那是他拼上性命也想護著的兩人,唯二想讓他們永遠不要看到自己這副模樣的兩人!
如今卻都在楚成基跟前,目睹自己這卑鄙下作的樣子。
“世……世子?”侍者見沈彥之遲遲沒有出聲,小心翼翼喚了他一聲。
桌上的高腳燭臺被人用力擲了過來,重重摔在地上,銅鑄的燭臺生生摔凹進去了一塊,可見摔東西的人怒氣之盛。
沈彥之眼底翻湧著駭人的血色,頸下的青筋都一條條凸了起來,歇斯底裡吼道:“都滾出去!”
侍者和報信的守衛不敢再待在房內,連滾帶爬退出房門。
房門合上的時候,沈彥之才失去所有支撐一般,頹廢坐到了書案前的臺階上,痛苦捂住眼。
……
一盞茶後,沈彥之再次出現在塢城城樓上時,已經換了一身靛藍色織錦長袍,頭發用玉冠束得一絲不苟,遠遠看去,除了身形清瘦了些,依舊豐神俊朗。
安元青顯然已和楚軍統一了陣線,一見沈彥之出現在城樓上,立馬大喝:“沈彥之!速速放了我妻小老母!”
被綁上城樓的安家家眷似乎也意識到她們有救了,有的在哭,有的在大聲喚安元青。
沈彥之像是聽不見這些聲音,視線直直地落到了楚軍陣前的那兩名女子身上。
沈嬋並未被綁起來,相反,貼身伺候她的兩名婢子都還跟在她身後。
才下過一場秋雨,天氣一下子涼了起來,沈嬋穿著櫻草色的折枝花紋襦裙,外罩一件鵝黃的毛絨大氅,露出巴掌大一張瘦削的小臉,見了他眼眶紅通通的。
身形雖瘦弱,但的確是沒被苛待的樣子。
秦箏就站在沈嬋邊上,白裳紅氅,眉眼清冷亦壓不下那份絕色。
她自始至終都沒朝城樓上看一眼,會出現在這裡,似乎隻是為了讓沈嬋在萬軍陣前,不太過孤立無援。
沈彥之遠遠看著她冷漠的容顏,將舌尖咬出淡淡的血腥味,才把所有的痛色都完美掩藏於眼底。
城樓下,剛從孟郡調回來的林堯正在馬背上摩拳擦掌,計劃一會兒怎麼攻打塢城,忽覺一道視線暗沉沉落到了自己身上。
他忙抬起頭,發現是楚承稷在看自己,趕緊挺直了腰背,心說太子殿下好好的,突然用這麼陰沉的眼神看自己作甚?
正努力正襟危坐,卻發現城樓上那姓沈的,眼睛跟黏在太子妃身上了一樣。
林堯福臨心至,瞬間明白了楚承稷為什麼突然看他。
林堯清了清嗓門,趕緊罵道:“姓沈的!你再不放了安將軍家眷,別怪我們不客氣!”
第120章 亡國第一百二十天(捉蟲)……
沈彥之這才往林堯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不期然同楚承稷的視線對上。
男人之間的較量,有時候隻需要一個眼神。
沈彥之生平,頭一回知道一敗塗地是個什麼滋味。
他哂笑道:“我胞妹身懷六甲,都還能被擄來這戰場,不愧是太子殿下的作風。”
安元青當即就怒喝:“分明是你挾持我妻小老母在先……”
“阿兄,是我自願前來的,沒人脅迫我。”沈嬋突然出聲,她滿眼痛惜看著城樓上的沈彥之,聲淚俱下道:“阿兄今日之舉,和當初李信和榮王拿我性命要挾於你,有何區別?阿兄不要再錯下去了!”
安元青喝罵的聲音都瞬間小了下去,城樓上下數萬名將士的目光都落到了那身姿孱弱的女子身上。
秦箏也沒料到沈嬋會直接在兩軍陣前說出這樣的話來,有些詫異地朝她看去,不意外地在沈嬋臉上看到了一抹悽楚和決絕。
沈彥之嘴角的譏诮稍凝,他看著沈嬋,黑漆漆的眸子顯得有些空洞,緩慢吩咐部下:“開城門,放安元青家眷。”
身旁的副將猶豫了一瞬,一看沈彥之的臉色,又不敢提出異議,命人押著安元青的家眷下了城樓。
塢城城門大開,副將和幾名陳軍押著安元青家眷喊話:“我等放回安家家眷,爾等將沈嫔娘娘也全須全尾地送回來。”
副將話落,幾名將士就推著安家家眷上前,好不容易得救的安家家眷忙往安元青那邊跑,安元青也紅著眼忙上前相迎。
秦箏對沈嬋道:“你隨你兄長去吧。”
沈嬋轉過身,對著秦箏盈盈一拜,嘴角努力維持著笑意道:“今日一別,再同阿箏姐姐相見不知是何時了,且盼阿箏姐姐年年歡喜,長樂無憂。”
言罷,便由兩個婢子扶著往塢城城門而去。
秦箏看著沈嬋遠去的背影,心中百味陳雜。
兩方都已交換了“人質”,陳軍那邊的副將在沈家入了城後,就趕緊關上了城門,安元青也和妻小老母團聚,楚承稷卻還沒下令攻城。
秦箏偏過頭看他,黑底金紋的楚旗在他身後招展,從這個角度看去,仿佛是與他身後玄色的披風粘連在了一起。
楚承稷似有所感,一垂眸便和秦箏的視線對上,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沈嬋當著上萬將士的面,主動說自己是自願前來勸說沈彥之的,算是幫楚承稷維護了聲譽。
畢竟他們知道沈嬋是自願前來的,底層的將士們不知道,此戰傳出去,世人也隻會懷疑是他們以牙還牙,抓了沈彥之的妹妹逼迫他交出安元青家眷。
沈嬋賣她們這樣一個人情,無外乎是想替沈彥之求一條生路。
林堯馭馬靠近,問楚承稷:“殿下,咱們何時攻城?”
楚承稷看向一旁和妻小團聚的安元青:“安將軍,一炷香後,由你帶兵攻破塢城城門,可有異議?”
沈彥之設計安家,安元青對他恨之入骨,當即就道:“末將領命!”
謀劃了半天怎麼攻打塢城的林堯,眼巴巴看著楚承稷把這差事交給了別人,有點幽怨,但轉念一想,也明白楚承稷的用意。
安家在沈彥之這裡吃了這麼大個虧,可不得讓安元青親自去出了這口惡氣。
一炷香後攻城,隻怕也是看在沈彥之胞妹的份上。
……
沈嬋進城後,看著站在角樓下方的沈彥之,紅著眼喚了聲:“阿兄。”
沈彥之沒看她,隻吩咐跟在自己身後的陳欽:“護送沈嫔娘娘離開。”
言罷帶直接著將士越過沈嬋,又要上城樓。
沈嬋僵在原地,眼淚奪眶而出,她轉過身大聲喊沈彥之:“阿兄!”
沈彥之腳步微頓,很快又帶著將士繼續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