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箏是背對門口坐著的,在林昭出聲後才往外看去,見楚承稷臉色不太好,心知其中緣由,卻也不好在此時說什麼,隻問:“殿下可是有什麼東西忘帶了?”
在人前,秦箏一貫是以“殿下”稱呼他。
楚承稷“嗯”了一聲,拿了書案上的布防圖道:“我與幕僚們商議攻打扈州、孟郡事宜,午間就不回來用飯了。”
楚承稷離去後,林昭縮了縮脖子:“我怎麼覺著太子殿下今天怪兇的。”
秦箏輕咳一聲:“大戰在即,他心裡繃著根弦。”
這個解釋無懈可擊,林昭點頭道:“也是,殿下肩上的擔子重。”
……
別院。
林堯自然知道楚承稷馬上要攻打扈州和孟郡了,他忍著牙酸咬文嚼字寫了一本折子,希望楚承稷讓自己當先鋒去攻打扈州。
折子被退回來的時,林堯逮了根狗尾巴草叼嘴裡,一屁股坐在臺階上,悔得腸子都青了,跟心腹倒苦水:
“陸則那廝心眼子多得跟藕孔似的,他妹妹來青州了,他能不知道?早不去徐州晚不去徐州,偏偏趕在他妹妹要到青州的時候火急火燎跑去徐州,可不就是知道他們陸家這事做的恁不地道,怕親自接回了陸家嫡女,被殿下遷怒?”
“老子怎麼就這麼倒霉!老子想上戰場殺敵,不想留在這兒伺候陸家這位動不動就哭鼻子的祖宗!”
他整個人往後一趟,眼角餘光瞟到一行人在回廊那頭時,立馬站了起來。
但是晚了,他那番話,陸錦欣和身邊幾個伺候的丫鬟老僕全聽見了。
陸錦欣的奶嬤狠狠瞪著他,怒喝道:“還有沒有規矩了,竟敢編排主子!來人,給我掌嘴!”
陸錦欣眼眶紅紅的,像隻兔子,面上更多的是羞愧和難堪,“嬤嬤不得無禮,這是太子殿下麾下的林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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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錦欣微微福身後便帶著一眾僕從往回走。
林堯看著走遠的一群人,抬手敲了敲親衛的腦袋:“有人來你怎麼也不提醒我一聲?”
親衛苦著臉道:“屬下也沒瞧見。”
林堯眼神復雜往回廊那邊看了一眼,拎起兵器往回走:“算了,繼續巡崗。”
他不覺得自己那番話哪裡說錯了,郢州陸家除了一開始運送糧草來青州時幫太子做了些事,後邊就一直拿著個空餅吊著他們。
郢州陸家當然有錢,他們現在最缺的也是錢,但郢州陸家在太子拿下青州後,半點表示都沒有,眼見太子又拿下了徐州,才趕緊送了個嫡女過來。
表面上是要聯姻,可光送個人過來,依然是用郢州陸家的財富吊著他們的意思。
他們跟朝廷的這場大戰,若是敗了,郢州陸家不過是折一個庶子,一個嫡女。
但他們若是贏了,那邊也能繼續順杆子往上爬,把這位陸家嫡女堂而皇之塞給太子,再拿出點實質性的好處來。
隻能說青、徐兩州現在的局面,全叫郢州陸家人算計完了,陸家就是用一子一女去賭太子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陸則是隻狐狸,早看清了陸家的盤算,所以才投奔太子,現在一心為太子做事。
這個陸大小姐和她身邊的僕人顯然就蠢了好幾個度,半點不知她們從送來青州的那一天起,就已經是家族棄子了。
但她若在青州出了什麼事,郢州陸家那邊隻怕會抓著這點不放,所以太子和太子妃才一直讓人保護陸錦欣。
可他來守著這位陸大小姐,簡直是殺雞焉用宰牛刀。
隻是自己嘟嚷的那些話叫正主聽見了,林堯又覺著哪兒哪兒都不自在。
他一個人大男人在背後說人家是非,對方還是個小姑娘,他這不跟個長舌婦似的麼?
第75章 亡國第七十五天
回去的一路,奶嬤都在陸錦欣耳邊念叨:“姑娘你別哭,那些個泥腿子的話有什麼好往心裡去的?”
陸錦欣抿緊唇不吱聲,豆大的淚珠子掛在纖長的眼睫上,要掉不掉的,平齊的劉海蓋在額前,一張圓臉讓她身上稚氣更重了些,也更顯可憐。
一行人轉過回廊,坐在回廊木椅處賞荷的錦衣女子聞聲轉過頭來,瞧見陸錦欣,眉梢輕皺,“錦欣?誰又惹你哭了?”
奶嬤有些戒備地盯著陸錦顏:“勞錦顏姑娘掛心了,不過是些小事……”
眼前這位是京城陸家的嫡女,楚皇後乃她親姑母,她自幼便是被當做太子妃的不二人選來培養的,隻是後來太子瞧上了秦家女,娶了秦家女為太子妃,陸家這才沒能同時出一位皇後和一位太子妃。
陸太師死後,京城陸家滿門被抄,陸家人被押送往閔州,太子命人劫道救下他們後,一直都將他們安置在這別院裡。
郢州陸家那邊也怕鞍前馬後忙一遭,最後卻為京城陸家人做了嫁衣,畢竟若要聯姻,可再沒有比陸錦顏更合適的人選了,郢州陸家這才將陸錦欣送來了青州。
陸錦顏倚在木欄上的,手持一柄繡著花鳥圖的團扇,臂上薄如蟬翼的披帛一半拖曳在身前,一半搭在木欄上,隨風淺淺浮動,遠看著好似一幅仕女圖。
同陸錦欣比起來,陸錦顏是端莊明豔的長相,“汴京雙姝”說的便是她和秦箏。
隻是秦箏在容貌上更勝幾分,被譽為“楚國第一美人”,陸錦顏則有第一才女之稱。
聽到奶嬤的話,她輕描淡寫看了奶嬤一眼,從小被當做太子妃人選培養,又是在汴京那富貴之地長大的,這一眼可以說是壓迫感十足:“我同我妹妹說話,何時輪得到一個下人插嘴了?”
奶嬤在陸錦欣身邊伺候多年,還從沒被人這般落過臉子,面上當即就有些難看,“錦顏姑娘這是哪裡話……”
陸錦顏輕飄飄撂下一句:“為奴要有為奴的本分,我嬸娘去得早,從前同郢州那邊少有來往不知你們是如何伺候錦欣的也就罷了,如今在我眼皮子底下,再有逾越,我可不介意替我妹妹管教奴僕。”
這番夾槍帶棒的話說下來,奶嬤面上一陣青紅,一肚子怨懟卻又一句話不敢再說。
陸錦顏起身,牽起陸錦欣的手,嫌棄道:“哭得跟個花貓似的,去我房裡洗把臉。”
奶嬤還想跟著,陸錦顏一個眼神掃過來,愣是讓她沒敢邁動腿。
陸錦顏道:“你們就別跟著了,我還能把她吃了不成?”
奶嬤臉上訕訕的,等陸錦顏牽著陸錦欣的手走遠了,才往地上呸了一口:“我早就知道他們京城陸家這邊沒安好心!從前陸太師還在那會兒,他們趾高氣揚也就罷了,如今處處指望郢州這邊,還端什麼架子?也就小姐是個沒心眼兒的,被她套了話去,指不定背後怎麼笑話小姐呢!”
若說從前的陸家是一棵大樹,那麼京城陸家可以說幾乎就是這整棵樹,郢州這邊的分支不過是根枝丫。
也正因為這樣,郢州陸家在京城陸家面前一直都有低一頭之感,如今京城陸家垮了,才處處都想揚眉吐氣,奶嬤一直擺譜端架子,也是不想叫旁人看輕了她們郢州陸家人。
……
陸錦顏帶著陸錦欣回房,命丫鬟打水給她洗幹淨臉後,指了個繡墩讓她坐下:“說吧,為什麼哭?”
陸錦欣年方十四,汴京沒易主那會兒,誰也不知道京城陸家會有滅族之災,沒人要她學成個什麼樣,肩負什麼家族責任,她在郢州一直是被嬌養長大的,從未受過委屈。
此刻一聽陸錦顏問話,眼圈就忍不住泛紅:“我想回家……”
陸錦顏嘆了口氣:“你來這裡,就該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陸錦欣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兩肩顫動著,哭得無聲。
寄回去的書信每一封都石沉大海,陸錦欣當然知道自己父親那邊是什麼態度了,娘親去世後,父親一直很疼她,但現在也的確是不要她了。
二房的堂姐嫁給淮陽王後,二房在陸家更有話語權,如今太子勢頭漸起,所以父親把她送來了青州。
她咬著唇道:“我不是被人說道了委屈,我……我就是覺得難堪,還很難過。”
難堪於自己的境地,難過於這境地是疼愛她的父親給她的。
陸錦顏看陸錦欣的目光裡閃過一抹復雜,摸了摸她發頂:“這才到哪兒?往後別再遇事就哭了。”
陸錦欣用袖子胡亂抹了一把眼,“我就是不明白,我養過一隻波斯貓,那年知府家的女兒來家中玩,看上了我的貓,我寧可得罪她都不願把貓送出去,為什麼父親可以狠下心不要我?”
她說著眼淚又有些止不住:“奶嬤說,我是陸家的女兒,為了陸家該來青州。錦榮也說,陸家養我這麼大,我該為了家族做這些。顏姐姐,從我生在陸家那一天起,受了陸家的教養,是不是就欠下陸家的了?”
錦榮是繼母生下的弟弟。
她語氣裡沒有一絲不滿,盈滿淚水的一雙眼明淨澄澈,似乎隻是想從陸錦顏這裡要到一個確切的答案:“我養貓是因為喜歡才養的,沒想過養它是為了拿它換什麼。我也一直以為,父親疼我是真的疼我,但現在我發現我從前好像想錯了,陸家教養我,跟我養貓是不一樣的。”
陸錦顏一直覺得這個遠房堂妹有些呆,聽了她這番話後,卻是好半晌都不知說些什麼,嘴角的笑帶了幾分自嘲的意味:
“是啊,世家女的名頭聽著多光鮮,卻還不如別人養的貓貓狗狗。拿了貓狗做人情送出去,往後貓狗不同原主人家親近,也不會有人說貓狗沒良心。獨獨家中的女兒是精打細算,把每一分價值都籌劃好了的。”
說到後邊,她嘴角笑意愈顯諷刺:“別難過了,你在這裡難過,誰又知曉?”
許是那些話觸動了陸錦顏心中某個角落,她倒是提點了陸錦欣幾句:“都走到這一步了,也別奢望郢州那邊還會管你死活了,這裡是青州,不是郢州,你那個奶嬤,盡早打發了,成天拿喬做勢,給你惹一堆嫌。”
陸錦欣垂著腦袋沒做聲,她知道奶嬤經常多嘴,可母親去世後,父親又娶了繼母,一直全心全意為她好的,就隻剩奶嬤了,奶嬤經常端架子拿喬,也是怕她性子軟被人拿捏。
她什麼心思全寫臉上了,陸錦顏哪能看不明白,嘆道:“你越是縱容,她就越沒了主僕邊界,什麼都逾越替你拿主意,早晚會害了你。你念著多年的情分不好撵她走,那也得把你主子的架子給拿起來,該敲打就敲打。是在不行,往後讓她隻管房裡的事,身邊另提拔幾個得力的大丫鬟。”
陸錦欣小聲應好,隨即又局促扯了扯手絹:“顏姐姐,我覺得沒臉在青州待下去。”
那位姓林的將軍話雖然說得難聽,但也沒說錯,郢州那邊隻讓她過來,明知大軍缺的是軍餉,卻裝聾作啞,無非是不敢在太子身上下太大的賭注,怕太子和朝廷大軍對陣會輸。
陸錦顏點了點她額頭:“馬上要打仗了,你還能去哪兒?郢州那邊送你來聯姻,你沒那個心思,就盡早讓太子妃知曉,太子妃總不會為難你。”
陸錦欣委屈巴巴對手指頭:“我怕見到太子。”
聽說太子妃就是去廟裡上香被太子瞧上的。
之前奶嬤聽說太子從徐州趕回來了,讓她和京城陸家人一起去見太子,她就偷偷給自己臉上悶了好幾顆痘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