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擰眉掰開王婆子抱著自己腿的手,可王婆子看著瘦,常年幹農活,手上勁兒卻不小,秦箏愣是沒掰動,她冷了神色:“松開。”
秦箏平日在寨子裡瞧著挺和氣一個人,這會兒周身氣息驟然一冷,王婆子心頭也沒來由地發怵,她的目光不是刀鋒那樣尖銳的冷,而像是冰原上呼嘯而過的風,寒意從毛孔間隙鑽進去,一直涼到骨子裡,和先前和善的模樣判若兩人。
王婆子打了個哆嗦,抱著她腿的手松開來。
秦箏拂了拂裙擺上被王婆子抱過的地方,抬起頭時,卻不再看王婆子,而是看躺在床上淚痕未幹的王秀:“您孫女不是對寨主一片痴心麼?您這般折辱她,回頭您孫女若是想不開一頭碰死了,可不妙。”
王婆子嘴唇哆嗦著,不知如何接話,床上的王秀聽到秦箏這麼說,面上也難堪不已。
秦箏這才繼續抬腳往外走。
王大娘也是多看這祖孫兩一樣都嫌惡心,臨走前又敲打了一句:“別倚老賣老給寨主丟人現眼!”
王婆子還想攔他們,被王大娘一甩手揮坐在地上不起來了,捂著胳膊哎喲哎喲地直叫喚:“我這手斷了……”
王秀在床上也哭成個淚人,撲過來抱著王婆子,對王大娘道:“王大娘,你有氣衝我撒,別打我婆婆……”
秦箏在門口冷眼看著,突然理解為什麼何雲菁和林昭都那麼討厭王秀了。
這一家子莫不是狗皮膏藥?
王大娘直接挽袖子:“手斷了,我瞧瞧哪兒斷了,給你接回去。”
王婆子哭得更大聲了些:“我兒子為寨子裡賣命死了,如今寨子裡就欺負我們祖孫倆,兒啊,為娘為你不值啊!”
先前那些圍觀的婦人雖然被轟走了,可外邊過路的還是有不少人,聽見王婆子這建立的哭聲,都探頭探腦地往院子裡看。
王大娘不是個擅口舌的,拳頭已經握得咯咯響。
如今正值舉事之際,這老婆子倒也知道怎麼拿捏最有效,張口閉口就是他兒子為寨子死了,如今林堯等人薄待他們,寨子裡的人知道她們是什麼秉性,其他山頭的卻不知,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軍心,可不能又被這祖孫倆攪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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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箏心中雖然也惱,卻也清楚王大娘不能在這裡對她們動手,王大娘是林堯的乳娘,她的立場就是林堯的立場。
秦箏冷眼瞥了王秀一眼,道:“聽聞王秀姑娘是被我相公手底下一位擅武的弟兄救下的,那幾個歹人已被處死,王秀姑娘隻同趙逵兄弟有過肌膚之親。王秀姑娘若肯嫁,我回去同我相公說,讓他轉告趙逵兄弟,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許,想來會成為一段佳話的。”
王秀想到趙逵那小山似的肥壯身形,以及滿臉的橫肉,還有那一錘就能把人砸成一灘肉泥的釘錘,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尖銳大叫:“我不嫁!”
第57章 亡國第五十七天
王婆子直接指著秦箏罵道:“枉寨子裡的人都說你菩薩心腸,幫大家修房補瓦又教大伙兒燒磚瓦,誰知你竟藏了這麼一副惡毒心思,要把我孫女許給那樣一個人!你是自己在水匪窩被糟蹋得不成樣了被你夫婿厭棄了,生怕我孫女得你夫婿看重……”
“啪——”極其響亮的一記耳光打在了王婆子臉上。
王大娘直接抡圓了胳膊煽的這一巴掌。
王婆子張嘴就吐出幾顆帶血的黃牙,嘴裡也全是血,這會兒是當真哭爹喊娘叫喚起來:“殺人了!林家那乳母要殺我這個沒兒子傍身的老婆子了……”
“啪——”又是響亮的一耳光,王婆子幹瘦的一張臉上,兩個巴掌印這會兒是對稱了,一口牙也算是落了個幹淨。
王秀剛想喊,被王大娘一個殺氣沉沉的眼風掃到,眼底雖含著恨,倒是沒再吱一聲。
王大娘指著王婆子破口大罵:“你個嘴上不積德的老貨,無怪你兒子死得早!那是閻王爺在治你!你還知道你住的這瓦棚子是軍師夫人燒的瓦?你良心叫狗吃了?沒有軍師夫人,你們祖孫倆現在還能站在這裡?”
她說著又狠瞪了王秀一眼,衝著王婆子罵道:“瞧瞧你教出來個什麼人?還嫌外邊闲話說的不夠難聽?你們不要臉不要皮,寨主還要呢!丟人現眼的東西!等我稟了寨主,你們祖孫二人都給我滾出山寨去!”
王秀聽著王大娘罵的這些話,五指幾乎要摳破掌心,她抬起頭直視王大娘,這會兒倒是不裝可憐,冷笑道:“臉皮?這寨中又有多少人給過我那東西?就因為我娘是個花娘,我就得一直被寨子裡那些長舌婦嚼舌根子,從前被西寨那些個爛人欺負了也得被嘲諷不知檢點!我做沒做那些事反正都被她們編排譏笑,那我為什麼不坐實她們說的那些事?”
王大娘恨鐵不成鋼道:“你那叫自甘下賤!我從前怎麼教你的?”
王秀依舊笑盈盈的,眼底卻全是諷刺:“王大娘你以為自己的名聲又好到了哪兒去?人家在背後管你叫夜叉呢!”
王大娘直接道:“我就是個夜叉怎麼著?人活在這世上還能被人家一句話給憋死?”
王秀笑得更諷刺了些:“那些戳脊梁骨的話不是落到自己身上的,在王大娘你嘴裡自然隻是一句話而已,我被人背地裡叫了十幾年的娼婦女,被罵連爹都不知道是誰的野種,那些人這般羞辱我,我都要笑臉承認嗎?”
“我若有得選,我也不願意投胎到一個花娘肚子裡,我也想跟林昭一樣,生來就是寨子裡的大小姐,幹什麼都被人捧著。跟何雲菁一樣也行,有個把我當眼珠子疼的爹,誰敢非議一句,二當家能直接把對方舌頭割下來……可我就是個娼婦女,我能怎麼辦?被一群爛人調戲,被那些長舌婦指指點點,我就合該受著?她們不是說我隻配嫁個瘸子鳏夫麼,我偏要嫁個有權有勢的男人,堵了她們的臭嘴!”
王婆子聽孫女說起這些,隻覺心酸,也跟著哭:“秀丫頭是苦水裡泡大的,這回出了這樣的事,寨主和軍師,總得有個收了秀丫頭,不然她這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了。”
秦箏算是看明白了,這祖孫倆是把“我弱我有理”發揮到了極致,她一刻也不想多待,對王大娘道:“我去外邊等您。”
王大娘原本聽王秀說那些,畢竟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姑娘,還有幾分心軟,此刻聽到王婆子的話,瞬間又冷了臉色:“你們死了這條心,以後祁雲寨也容不得你們了!”
她本欲同秦箏一道離去,王秀卻尖聲大叫起來:“我知道你從前也隻是假惺惺對我好罷了,你們沒一個瞧得上我!”
說著,她毒針一樣的目光掃向秦箏:“你一個泥瓦匠的女兒,隻不過會燒幾塊破磚破瓦,在我跟前擺什麼高高在上的樣子?若不是靠著你那張臉嫁了個有本事的夫婿麼?你又比我強多少?我若嫁給寨主,那些人也會捧著我奉承我!你歹毒地要把我許給那頭肥豬,是記恨我說你被水匪糟蹋,還是記恨我給你相公送了馍馍?進了匪窩的女人不幹淨了這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還不許我說麼,這是人髒了,心也髒……”
“啪!”
一句話沒說完,王秀就被一耳光打得偏過頭去,她抬眼看去,動手的卻不是王大娘,而是秦箏。
半邊臉都又麻又疼,王秀捂著臉,似乎沒料到秦箏會直接動手。
王婆子驚呼一聲,擋在王秀跟前,“別打我孫女,別打我孫女…”
王秀舔了下唇角,望著秦箏哂笑道:“這會兒不裝善良了?我還以為你多有本事,原來你跟寨子裡其他女人一樣,一聽到跟你男人有關的事就急眼,知道自己髒了,這麼怕我勾走他?那你知道那天我同他都做了些什麼嗎?”
那一巴掌秦箏是用了力氣的,她甩了下手,冷眼看著王秀道:“我從沒說過自己是個善人,會燒磚制瓦就是泥瓦匠的女兒?那還真是讓王姑娘失望了,我家世尚可。”
王秀臉色難看,眼底滿是不甘。
秦箏繼續道:“不搭理你,是嫌跟你說話掉價,打你這一耳光,也不是因為你接近我相公,隻是你自己嘴欠。我和阿昭被抓去盤龍溝當日,官府就帶兵剿滅了盤龍溝,我清白與否,不需要王姑娘來定論。”
“還有……”她目光涼薄如霜刃:“王姑娘是不是對自己的容貌有什麼誤解?你那日去送了馍馍,我相公說他一連幾晚睡覺都不敢熄燈,怕夢見鬼。”
秦箏從來不喜歡拿容貌、出身當做攻擊別人的點,這委實是被王秀惡心到了,才故意這麼說惡心回去。
“你……”王秀果然被氣得臉色青白,她容貌是還看得過去,但同秦箏比起來,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她罵道:“你真惡毒!”
秦箏眼皮輕抬:“比不上王姑娘,說起來我還真有幾分好奇,王姑娘不是自詡對寨主痴心一片麼?”
王秀似被刺到,冷笑連連:“你不必拿這話來羞辱我,你以為我當真是看上了你男人?呸!我若有一天能掌權,我恨不能殺光天下男人!”
她這話倒是讓秦箏有幾分意外。
王秀似乎恨極了,五指扣著泥地哈哈大笑,目光卻怨毒:“林堯那都不曾正眼看過我的東西,我會喜歡他?他若不是這祁雲寨的寨主,我都懶得多看她一眼!給你男人送馍馍,也不是我對他有意,隻是那會兒林堯成了個廢人,整個寨子都是你男人說了算罷了,誰掌權,我就嫁誰,我隻要他們手中的權利!我要把那些瞧不起我的人一個個都踩在腳下,把那些長舌婦的嘴,都撕爛了再給縫起來!看她們還怎麼編排我!那些欺負過我的爛人,剁了他們的手腳,砍了他們的子孫根扔進元江裡去喂魚!”
說到後面,她眼神癲狂,整個人都透著一股瘋勁兒。
埋在心底多年的仇恨和怨念,在一刻全都坦白了出來,再也不用藏著掖著,王秀隻覺前所未有的暢快。
王大娘眼神復雜地望著她,久久不語,王婆子顯然也呆住了,不敢相信這是自己平日裡那受盡委屈也隻往心裡咽的孫女。
秦箏擰眉:“所以你要嫁給林堯,隻是為了報復那些人?”
王秀嗤笑:“不然你以為我是何雲菁那個蠢貨?你們當個寶的男人,在我這兒屁都不是!”
秦箏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王秀可恨可憎,半點沒有自知之明,但她走到如今這一步,把弄得自己聲名狼藉,竟然隻是為了報復曾經打壓欺辱過她的人。
說她蠢麼?確實蠢,但也挺可悲的。
秦箏問她:“你覺得你現在報復到了嗎?”
王秀眼底全是猙獰的恨意:“想笑話我笑話就是,別說這些來惡心人,你不過仗著這張臉罷了,沒了這張臉,你什麼都不是!又比我好上多少?”
她輕嗤一聲:“哦,還比我會投胎些。”
秦箏沒理會她的嘲諷,輕抬眼皮:“你說你出生不好從小被編排,我和阿昭進了匪窩,沒被你編排麼?別把什麼都歸咎到身世上。沒有這容貌,我也還有旁的本事可以傍身,你以為寨中人喚我一聲‘秦師傅’,是因為什麼?”
王秀嗤笑:“在黃泥裡打滾也叫有旁的本事可以傍身?人家看在你男人的份上抬舉你,你還當了真?”
王大娘喝道:“你那淺眼皮子也隻看得到這些,山下的棧橋是軍師夫人修的,昨夜後山運糧的索道也是軍師夫人建的,不然你以為你闖下的禍事能這麼快就擺平?”
王秀滿臉的嘲弄一僵,秦箏做的其他事,壓根不是她能接觸到的層面,她一直以為,秦箏隻是會燒制點磚瓦而已,寨子裡不少人去學藝了,從此對她感恩戴德,王秀不覺那是什麼了不得的本事,也一直嗤之以鼻。
甚至覺得秦箏回來後,她夫婿沒有半點薄待她,也隻是因為她這副頂好的容貌。
修橋築道,這些對王秀來說太遙遠了,在她看來,那也不是女人能幹的事。
在這一刻,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和秦箏的差距,不是容貌上的,是一些更深層次的,她無法理解也永遠沒機會接觸的一些東西。
王大娘對她失望至極,卻還是說了句:“人活在這世上,每一口氣都是自己掙的,你成天怨這個怪那個,二當家死了,何丫頭不也過得好好的?”
像是支撐著她走了十幾年的那股狠勁兒一下子散了,王秀呆呆坐在原地,王婆子抱著她隻一個勁兒地哭。
今日說是來王家慰問,最後這般收場,委實是誰都沒想到的。
……
回去時,王大娘見秦箏興致不高,寬慰她:“王家那丫頭是瘋魔了,她那些瘋話你別往心裡去,她幹了這麼多腌臜事,回頭我稟了寨主,往後祁雲寨也沒她們祖孫兩容身之地了!”
秦箏隻道:“她做的事,您如實向寨主說即可,我同她的恩怨,那一巴掌打完就兩清了,您不必為了我向寨主多說什麼,她做錯了事,受她該受的懲罰便是。”
王秀走到這一步,有身世和成長經歷的外因,但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咎由自取,被她害過的人不在少數,秦箏不同情她,也不可憐她,她做的那些事,甚至都難讓秦箏再掀起半點情緒波動。
唯一讓她深思的,是王秀最後坦言自己費盡心機做的這些事,隻為了掌權報復那些曾帶給她傷害的人。她把一切都豁出去了,想到的往上爬的方式卻也隻是嫁個有權勢的男人。
愚蠢麼?但對這個時代的女子而言,似乎又再正常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