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地上的火把照亮了這一片天地,秦箏身上那件紅絨鬥篷因為奔跑的緣故,在夜風裡高高揚起,火光照耀下仿佛一輪跳脫夜幕奔向黎明的旭日。
沈彥之狂奔向她,迫切地伸手想抓住什麼,卻隻堪堪抓住了秦箏鬥篷的一角。
秦箏沒再回頭,他拼了命攥在手心的,隻有那件從秦箏身上扯下的華美紅絨鬥篷。
“阿箏——”
沈彥之眼神哀慟,像是一頭受傷的困獸,咬緊牙關還要追,卻被趕來的親衛們制住。
“世子!大局為重!”親衛們不由分說架起他就往後撤,沈彥之死死地盯著對面那一黑一白相互奔赴而去的兩道身影,喉間一甜,直嘔出一口鮮血來。
他的阿箏,不要他了。
……
火光婆娑,耳邊全是廝殺之聲,秦箏一刻也不敢停,徑直奔向楚承稷。
她看見他駕馬向著自己而來,沿途的官兵丟盔棄甲四散逃開。
行至自己跟前,他才狠狠一勒韁繩,戰馬揚起前蹄嘶鳴。
秦箏看著他馬背上高大挺拔的身影,許是方才急跑的原因,她感覺自己心跳得前所未有的快,好似要從胸腔裡蹦出來一般。
“相公……”秦箏開口喚他,尾音不自覺拖得有些長。
可能是這些日子經歷了太多事,這一聲“相公”裡,較之從前,包含了太多別的情緒。
地上的火把不知何時引燃了那輛空馬車,車梁被燒毀,倒地時發出一聲悶響,火星四濺。
她仰頭看著他,一頭長發被夜風吹得有些凌亂,襯得一張玉白的小臉愈發小了,衣裙上用金線繡出的千葉曇在火光裡閃爍著微芒,仿佛是她整個人在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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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承稷視線鎖著她,一語不發,素來清冷幽涼的眸子裡倒映著遠處的火光,似乎終於有了溫度。
但映在眸子中心的,是她。
離得有些近,秦箏能聞到楚承稷身上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她攏起眉心,上下打量他:“相公受傷了?”
眼底是顯而易見的擔憂。
一下瞬,秦箏呼吸一窒。
楚承稷直接俯身,猿臂一撈,就將她帶上了馬。
那看似清瘦的肩背並不單薄,腱子肉繃起時蓄滿了爆發性的力量,攬在她腰間的力道大得她差點以為他是要將她腰肢折斷。
秦箏整個人都撞入了他懷裡,他身上那件寬大的外袍也罩在了她身上,縈繞在鼻息間的,除了血腥味,還有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雪松香。
他一隻手按在秦箏後背,沉默依舊。
秦箏怔住,猶豫了一下,手輕輕搭在了他肩頭,心跳飛快。
這是一個短暫而倉促的擁抱,也是她們之間第一次真正的擁抱。
“沒事了。”快分開時,他撫著她的長發輕聲道,像是安慰。
因為擁抱的姿勢,他說這話時離秦箏耳朵有些近,溫熱呼吸掠過她耳廓,秦箏隻覺半邊耳朵都快麻痺掉了。
好在楚承稷很快松了手,幫秦箏在馬背上坐好,雙臂環過她輕扯韁繩,調轉馬頭,帶著她去跟祁雲寨眾人匯合,
秦箏因為慣性作用往後仰,後背撞上他胸膛,隻覺硬得像是一塊鐵板,後背在馬車上被蹭到的傷泛起陣陣疼意,一聲悶哼被秦箏忍了下去,他胸膛透過單薄的衣裳傳過來的熱度,灼燙驚人。
沈彥之一走,殘留的官兵無心戀戰,早跑光了。
祁雲寨眾人收拾完殘局,見楚承稷馭馬過去,紛紛叫道:“軍師。”
他們並未乘勝追擊沈彥之一行人,這讓秦箏心中有些疑惑,不由懷疑王彪先前那話怕不隻是虛張聲勢。
那趕來的這隻騎兵是何方勢力?
秦箏很快知道了答案。
身後那悶雷般的馬蹄聲在慢慢逼近,楚承稷帶著她駕馬往一條狹道跑去,沉喝:“撤!”
祁雲寨眾人趕著官道上無主的戰馬,齊齊往那邊撤。
林昭騎著一名官兵的馬,跟著祁雲寨眾人一同往狹道跑時,不解問:“王彪哥,你不是說那是我們的援軍麼?咱們躲什麼?”
王彪一甩馬鞭道:“姑奶奶,咱們上哪兒去找這麼一支幾百騎的騎兵當援軍?是軍師讓大哥去南城門那邊引來的官兵,制造聲勢嚇退那狗官的,不然就咱們此番下山的幾十個弟兄,哪裡拼得過狗官帶著的那幾百精騎。”
拐過狹道就是一處山彎,在官道上再也瞧不見她們,怕馬蹄奔走弄出動靜,一行人都在山彎那邊等林堯他們,也方便出了什麼意外能及時救人。
借著月色,官道上很快出現騎馬飛奔而來的幾人,因為身後的官兵咬得太緊,林堯他們來不及駕馬從狹道過來,直接用匕首在馬背用力一扎,戰馬吃痛繼續朝前狂奔,林堯幾人則跳馬滾進了官道旁的草叢裡,貓著腰借住草叢灌木遮掩往狹道那邊撤。
緊隨而至的官兵們看著方才惡戰後留下的一地官兵的屍體,臉色難看至極。
他們停下了,前方官道上卻還有馬蹄奔騰的地動聲。
官兵頭子咬牙下達了命令:“繼續追!”
幾百騎兵再次向著官道前方追去,林堯等人此時也繞過了山彎,他們全須全尾地回來,祁雲寨眾人都是一臉喜色。
那日盤龍溝突襲山寨,林昭也算是九死一生,此刻看到林堯,鼻頭不免有點酸,但她不是個矯情的性子,隻悶突突喚了句:“哥。”
林堯伸手把她梳得好好的一頭發辮揉成個雞窩:“你這丫頭,這都第幾次被抓了,以後少給我瞎逞能!”
林昭不服氣道:“上次是吳嘯那雜碎陰我!這回不保住祁雲寨了嗎?”
林堯直接給氣笑了:“是你上趕著去送死保住的祁雲寨?”
林昭把自己被他抓亂的發辮理順,悶聲道:“那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阿箏姐姐一人被抓走。”
王彪幫腔道:“大哥,大小姐平安回來就是了,你也別一直訓她了。”
王彪跟林堯是兄弟,也把林昭當半個妹子看。
林堯聽林昭那麼說,嘆了口氣,倒也沒再教訓她:“咱們祁雲寨上下,的確是欠了程夫人一個天大的人情。”
林昭想起這些日子和秦箏一起被困在別院,那個當官的使出的五花八門哄秦箏開心的法子,不免替她們夫妻捏了一把汗,四下望了一眼,沒瞧見秦箏和楚承稷,問:“阿箏姐姐和他相公哪去了?”
阿箏姐姐和那個當官的訂過親,阿箏姐姐自己不記得了,她相公卻是記得的,這二人不要生出什麼嫌隙才好。
王彪指了指樹樁那邊:“喏,在那邊呢。”
林昭心虛地瞄了兩眼,見楚承稷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挽起袖子露出半個臂膀,秦箏半蹲在他身旁,正在用布帶給他包扎手臂上的傷口,二人瞧著挺溫情的,不像是有嫌隙的樣子,她才把一顆心放回了肚子裡。
……
楚承稷用手臂夾住那些長矛時,手上被扎了好幾道口子。
他隨身帶著金創藥,秦箏給他灑了藥粉,又用他撕成條的裡衣布帶悉心纏好。
自己落到沈彥之手中數日,他跟沈彥之又有過節,按理說他應該有很多事要問她的。
但從官道那邊一直到現在,楚承稷一個字都沒提,秦箏不知道他是不打算問,還是想回去後再細問。
她想了想,起了個折中的話頭:“相公怎知曉我們今日會被帶出城?”
“今日進城,碰巧在城外碰到信差被官府的人截殺,誤打誤撞把人救下後,才得知他是為青州知府送信,狀告沈彥之窩藏了你。進城後得知青州知府被抄家,想來沈彥之已知曉信件一事了,我猜他為保萬無一失,會連夜將你轉移,命人盯著別院的動向,鎖定是從東城門走後才帶人在此設伏。”
楚承稷嗓音清淡,他一向話少,能解釋這麼多,已是罕見的耐心。
夜裡山林中蚊子多,楚承稷已經用長劍刺死了一地,怕暴露行蹤沒點火把,秦箏目力沒他好,看不見落在自己周圍的蚊子屍體,隻當他拿著劍時不時往地上戳隻是無聊之舉。
她回想他單槍匹馬截道時的場景,仍有些心驚肉跳,抿唇道:“你一人應付官兵,太冒險了些。”
“兵者,詭道也。”
楚承稷語氣平靜。
能出奇制勝就好,多帶幾個人同他一起正面迎敵,躲不過那些箭镞,無非是多送幾條性命。
每次他說起兵法時,秦箏總覺得他距自己很遙遠,卻又有種他在試著讓自己了解他的錯覺。
這個想法突兀又有些奇怪,一如她看到他單槍匹馬和官兵作戰時,總覺得他身上似乎有另一個人的影子。
秦箏想著事情沒再說話,給布帶打好結後,楚承稷將袖子放下來,起身去馬背上拿了水壺過來遞給她。
秦箏抬手接過時,指尖不經意和他指尖碰到,一觸及分,指尖卻隱隱發燙。
她裝作無事,拔開壺塞喝了幾口水潤喉後,將水壺還給楚承稷。
還剩下小半壺水,他接過仰頭就著水壺喝了個幹淨。
他的喉結很好看,吞咽時滾動喉結的動作莫名性感,有點讓人想輕輕咬一下的衝動。
秦箏看到這一幕,想起自己方才喝過這水壺的水,臉上陡然升起幾分熱意。
她慌亂收回目光,暗自告訴自己馬背上隻有這一個水壺,出門在外的沒什麼瞎講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