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淚從他眼眶滾落,就這麼砸在了桌面上,沈彥之說話的嗓音都在發抖:“秦箏,我寧願你記得一切,寧願你恨我入骨,都不願你在失憶後喜歡上那樣一個渣滓!”
左邊肋骨下那團跳動的軟肉抽痛做一團,沈彥之抬手死死地按在那處,過分蒼白的面容讓他像個在太陽底下逐漸融化的雪人。
一直沉默的秦箏在此時才說了句:“從今往後,你就當曾經喜歡過你的那個秦箏已經死了吧,我不是她。”
沈彥之目光錐心地看著她,比哭還難看地笑了兩聲,拎著桌上那壺酒踉跄著出屋去了。
秦箏背對著他坐在桌前,自始至終都沒沒回頭看他一眼。
隻是握拳放在膝上的雙手又捏緊了幾分,她大抵知道沈彥之突然發瘋是為何了。
他接受不了她在如今還以太子妻子的身份自居,畢竟他和太子妃是因為太子橫插一腳才成了今天這局面。
如果說沈彥之對太子妃的愛是一個極端,那麼對太子的恨,也是另一個極端,隻怕不能生啖其血肉。
……
沈彥之離開秦箏住的院落後,徑直去了書房。
案前的公文筆墨全被他揮袖掃落在地,伺候的下人縮在門外,不敢在他氣頭上進去收拾。
他攤開手腳坐在太師椅上,碎發凌亂地垂落下來,喝過酒,眼尾更紅了些,被鮮血湿濡的繃帶往地上滴落著血珠,整個人像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陳青拿著信件和一個錦盒進屋時,沈彥之定定地看著一個方向,眼珠子都沒動一下。
陳青避開一地狼藉,將信件和錦盒放到了案上:“主子,是宮裡來的信。”
許是酗了酒,又才動過怒,沈彥之現在腦仁兒一抽一抽的疼,聽聞是胞妹送來的信,還是拆開看了起來。
沈彥之母親去得早,榮王在他母親去後不到一年就娶了續弦,新王妃進府不到八個月就又給榮王生了個大胖小子,沈家對外說是不足月生的,可那孩子壯實得,但凡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是足月生的。
Advertisement
新王妃嫁進榮王府那會兒,就已經有兩個月的身子了。
新王妃生了兒子,在王府愈發站穩了腳跟,沈彥之兄妹在王府的地位就愈發變得尷尬,下人們都心知肚明新王妃想為自己兒子爭那個世子之位。
繼母明面上不曾苛待沈彥之兄妹,可盡會下軟刀子,為了保護胞妹,沈嬋幾乎是沈彥之這個兄長一手帶大的。
那時候他捧在手心裡的有兩顆明珠,一顆是秦箏,一顆是沈嬋。
隻是後來,一顆明珠被太子奪了去。
另一顆明珠,在他還在軍中時,被利欲燻心的的沈家人送與旁人為妾。
秦鄉關那一役,沈家送來密信,沈嬋就在李信帳中。
他的好父親,好繼母,怕他不願與沈家統一戰線,把他胞妹送與李信當了貴妾。
羅獻得知消息以為他早已與叛軍勾結,要斬他於三軍陣前……
每一步,他都被算計得死死的。
一步錯,步步錯,已經回不了頭了。
當年秦鄉關一役後,沈彥之背負無盡罵名,他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亂劍砍死了繼母和她兒子,他們不是要算計麼,他且看看她們下了地獄,算計的這一切又給誰。
也是從那時起,沈彥之清楚地認識到,該殺的人,就得不計一切後果地早早殺了,否則永遠都不知道那卑賤的雜碎會在何時踩著你命門奪走你珍視的一切。
踏著同袍鮮血一路走來,沈彥之知道自己要下地獄,可那又如何,隻要他還活著,他就得把他的兩顆明珠重新從淤泥裡捧起來。
-
看完信,沈彥之隻覺腦仁兒抽疼得更厲害了些。
陳青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本以為沈嬋寄來的是慰問祝賀他的信,見沈彥之面色陰翳,不由得問:“主子,可是宮裡出事了?”
沈彥之閉上眼,“嬋兒有孕了。”
他面上沒有半點喜色喜色,陳青知道自家主子是心疼郡主,本是名門貴女,卻被家族當做物件一樣送去服侍一個跟榮王同歲的人。
他沉默片刻道:“主子,這是好事。”
隻要沈嬋生下皇子,那麼如今坐在龍椅上的那位,哪天突然中風或暴斃了,沈家就能擁立小皇子登基。
沈彥之掀開眼皮,一雙鳳目凌厲陰鹜,周身煞氣沉沉:“你以為李家人會讓她平安把孩子生下來?”
陳青稍作思量,便出了一身冷汗。
龍椅上那位如今防沈家防成這樣,若是知曉沈嬋有孕,隻怕沈嬋在宮中危矣。
宮妃間的勾心鬥角都不算什麼,在深宮裡,最可怕是皇帝要你死。
陳青變了臉色:“主子,那這可如何是好?”
頭疼似乎讓人思緒都變慢了幾分,沈彥之按著抽疼的太陽穴,緩緩道:“嬋兒目前稱病瞞著宮裡的,我修書一封與沈家那邊,讓他們尋個由頭讓嬋兒出宮靜養,一切等孩子生下後再說。”
他自然知曉宮妃貿然出宮數月不合規矩,可皇宮裡處處都是皇帝的人,讓沈嬋繼續在宮裡,一旦暴露,沈家便是想幫忙都幫不上。
母親去後,他便隻將沈嬋當做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當初他沒護好妹妹,現在絕對不許沈嬋再出半點意外。
沈彥之提筆寫了書信,讓陳青命人快馬加鞭送回京城沈家。
陳青抱拳應是,拿著書信出門時,稍作猶豫,還是說了句:“主子,生辰歡喜。”
陳青離去後,沈彥之看著空蕩蕩的書房,高高挑起的嘴角,滿是苦澀。
從前記得他生辰的,隻有沈嬋和秦箏。
可如今,妹妹被困在宮牆之內,他的阿箏,已經全然不記得他了。
沈彥之癱坐在太師椅上,仰起頭,“嗬”地笑出聲,抬起手背擋在眼前,手下卻滑落大片大片的水澤。
他沈彥之這一輩子,活得是挺失敗的。
第41章 亡國第四十一天 一更半
一連數日,沈彥之都沒再踏足過秦箏和林昭住的院落,隻每天都會派人送些東西來,倒不是珠寶首飾之類的俗物,而是一些遊記、孤本。
有的沈彥之似乎看過,還用小字做了批注。
秦箏隻翻了下就讓侍女原封不動送了回去,賭書潑茶,那是沈彥之和太子妃曾經的雅趣。
他希望用這樣的方式回到從前,卻不知早已物是人非。
自己不是太子妃,自然也不會被他送來這些遊記、孤本打動。
她表現得興致索然,後面沈彥之便也沒再送書過來了,反而尋了隻白毛碧眼的波斯貓給她解悶。
林昭對沈彥之嚴防死守,生怕秦箏心軟,逮著機會就使勁兒說他壞話,那隻波斯貓從送來就是她一直抱著玩,隻給秦箏摸過兩下,弄得秦箏也是哭笑不得。
雖然一點也不想應付沈彥之,但他突然這麼久不見人,秦箏還是敏銳地察覺到外邊肯定出了什麼事。
這天紅葉給她添茶時,秦箏就問了句:“你家大人,近日似乎不常在府上?”
紅葉是那日要被沈彥之賜死的那名侍女,秦箏開口救下了她,紅葉心懷感激,隻要是能說的,她對秦箏一向是知無不言。
“青州匪患嚴重,大人近日忙於剿匪。”紅葉生得一張圓臉,看著很討喜。
秦箏聽說沈彥之剿匪去了,心底不免也有幾分擔憂,他若是轉頭把怒火全都發到山匪身上,官府這邊裝備精良,祁雲寨眾人隻是些莊稼漢,隻怕抵擋不住官府的強攻。
她狀似無意問了句:“剿匪戰況如何?”
紅葉難得聽秦箏主動提起沈彥之,以為她終於軟了心腸,心中歡喜,語氣都輕快了幾分:“大人帶兵拿下了好幾個山頭,青州百姓對大人擁戴聲一片。再過幾日,等大人闲下來,應該會來看望您的。”
秦箏秀眉一蹙,靜默不語。
拿下了好幾個山頭?
雖然知道祁雲寨有天險做擋,可林昭也被困在這裡,萬一山寨的人病急亂投醫跟官府的人硬對上,也被官府拿下了呢?
紅葉見秦箏面上非但沒有一絲喜色,眉宇間反而籠上一抹輕愁,誤會她是不願再等,道:“您若是想見大人,我差人去通報一聲……”
“別去!”秦箏打斷她的話,眸色清冷,自帶威嚴:“莫要擅作主張。”
紅葉連忙應是。
秦箏語氣稍微緩和了些,問:“可知官府拿下了哪幾個山頭?”
紅葉搖頭:“這……奴婢不知,就連大人近日忙著剿匪,奴婢也是聽前院那些小廝說的。”
怕紅葉起疑心,秦箏也沒再多問關於剿匪的事,轉移話題道:“你們大人平日去府衙,午間回來用飯嗎?”
紅葉聽她又問起沈彥之的生活習慣來,愈發覺得她就是慢慢對沈彥之上心了,笑答:“大人公務繁忙,午間鮮少回來,畢竟一來一回得花不少時間。不過您來了之後,大人隻要不是外出剿匪,都會回來用飯。”
沈彥之雖不再親自來看秦箏,但每日都有下人去向他稟報秦箏吃了什麼,做了什麼。
秦箏隻是想套個話,並不理會紅葉見縫插針為沈彥之說的好話,隻道:“看來這別院離府衙挺遠的,住這裡也沒聽見過外邊有小販的聲音,莫不是連坊市都沒有?”
進門來擺飯的綠蘿收起眼中那抹一閃而過的鄙夷,故作恭敬答道:“這是和順坊,隻有青州城內的達官顯貴才住在這一片,小販來這邊做生意得被轟走的,夫人自然聽不見那些吵吵嚷嚷的叫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