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喉結滑動,又念了一聲……
初爍空谷,漫若朝炬,隨著那一聲“小鈺哥”,二人心裡繃著的一根弦“叮”地一聲就斷了,塵封的記憶,就如走馬燈一般在眼前,旋轉如飛。
元慶十二年。
那一年沈謠剛剛及笄,沈家女,百家求。一日,沈謠無意間聽到宣平侯爺與阿耶打趣道:“二姑娘及笄了,不知配我家那個混小子如何?”
沈文祁一臉認真道:“佑安的心思?”
宣平侯爺道:“佑安跟我這武夫不一樣,滿心滿眼都是明年的春闱,心裡頭沒裝娶妻這檔子事。可總我想著男子應先成家再立業,沈兄,你我做個親家如何?”
門外的沈謠撇了下嘴,轉身便走。
不是他的意思,自然是不成。
夜裡侯夫人坐在榻上跟她咬耳朵,“謠謠,宣平侯世子隨鈺、洛陽瞿家的長孫瞿子陽,對,就是去年來過咱府上那個,你更喜歡那個?”
沈謠懶懶散散地把下頷搭在母親的肩膀上,眨了眨眼道:“我要是選了瞿子陽,是不是要嫁到洛陽去?”
侯夫人點了點頭,“這是自然,不過瞿家與咱們家也算是知根知底,不會叫你受委屈的。”
沈謠提了下嘴角,“可我不想離開長安,我不想遠嫁。”
侯夫人嘆了口氣,“那……隨家的那個,你覺得如何?我瞧著你和他倒是親近。”
沈謠笑盈盈道:“我哪裡和她親近了?阿娘,女兒才十四啊,你怎麼總惦記我的婚事呢?難不成明年你就要讓我嫁人嗎?再等等不成嗎?有句話說得好,好飯不怕晚。”
“你瞧瞧你一個女兒家說的這叫什麼話!”侯夫人嘟囔道:“行吧,再等等,也不急。”
於是乎,侯夫人這句“再等等,也不急”,就從沈文祁的口中,飄到了宣平侯那兒,最後進了隨鈺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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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貴女皆不著急出嫁,畢竟誰也不想十四五歲就跑到人家相夫教子,可定親這種事……卻是沒人拖著的……
雲陽侯這樣的門第不可能讓女兒盲嫁,“再等等”,顯然是不合心意了。
隨鈺凝神良久,手裡的《綴術》是怎麼都看不進去了,眼前都是沈謠那副懶懶散散的模樣。
他氣的摔了手裡的狼毫。
正值迎春佳節。
又是一年上元。
宣平侯世子僱了不少壯士才撞散了沈謠的侍女,他將沈謠拉到了一間佛寺廊下,咬牙切齒道:“二姑娘不妨給我句痛快話。”
沈謠道:“世子是何意?”
隨鈺看著她眼睛道:“沈謠!”
沈謠閉眼眼睛佯裝肚子疼,推了推他道:“我肚子疼,世子讓讓。”
隨鈺沒讓,低聲道:“裝病裝摔,你最是拿手。”
隨鈺這話,可不是無中生有。
記得一次秋獵,四周無人,沈謠在圍獵場摔倒,腳踝受傷,是隨鈺背著她走了出去。
還有一次,是去年春遊踏青。她又一次摔倒,他隻好再把身子躬下去,哪知她在他背上,竟拽著他的耳朵問,“誰摔倒了小鈺哥都背著?”
隨鈺一張俊臉微微漲紅,抵在腿上的手握成拳,半分不敢動,沉聲道:“二姑娘故意的吧。”
不是故意的,你為何見我一次,就摔一次。
思及往事,隨鈺握了握拳,看著她的眼睛道:“放榜之後,我正式上門提親,你可願意?”
沈謠心裡美的堪比外面絢麗的燈火,但面上仍是不顯,隻抬腳往前邁步子,道:“我該走了。”
隨鈺胸膛起起伏伏,他想到了那句“再等等”,不由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拽回道自己懷裡。
謙遜有禮的隋公子,眼裡是撩人的欲火。
他低頭便吻了上去。
沈謠失神,眼睛越睜越大。
隨鈺死死地鉗著她,而她隻是像貓一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不知過了多久,兩人分開,隨鈺低聲笑道:“二姑娘是不是吃糖了?”
沈謠紅著臉,將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踮起腳,在他耳邊道:“願小鈺哥蟾宮折桂。”
隨鈺曾說,他的人生有兩個遺憾。
一是金榜題名時,二是洞房花燭夜。
雲陽侯入獄,宣平侯府也跟著消沉了好一陣子,許家立即向宣平侯府拋出了橄欖枝,哪怕他根本無心娶妻,也擋不住許家想和隨家聯姻的心思。
僵持不下時,他老師的女兒對他道:“世子的心事我都清楚,我亦有不想嫁的人,不如……”
隨鈺終究是點了頭。
他坐在紅帳中,坐在新娘旁,耳畔閃過了沈謠和他說過的最後一句話,“小鈺哥把從前說過的話忘了吧,答應我,今後,再別念著我。”
你要娶妻生子,你要幸福美滿。
隨鈺也想問,要怎麼才能不再念著她。
他以為時間是良藥,他能與自己的夫人舉案齊眉過一生。
今日方知,又錯了……
思緒回攏,隨鈺身邊人又重復了一句:“小鈺哥,你瞧什麼呢?
沈謠的肩膀僵住。
沈姌拉住了她的手,柔聲道:“謠謠,你和烏利成婚四年,為何一直未有子嗣?”
沈謠一愣,慌亂的目光漸漸回攏,道:“北方天寒,我曾傷過身子,便一直在用香。”
沈姌問她,“烏利知道嗎?”
沈謠點頭,“他知道,是他叫我這樣做的。”
沈姌捏了捏她的手心,“謠謠,阿姐看得出,他待你很好。”
沈謠的肩膀瞬間松了下來,那人待她好,她知曉。
沈謠那顆瘋狂跳動的心隨著沈姌的幾句話,漸漸平復下來,她開口道:“阿姐,他過的如何?”這句話,從她入京起,便是想問而又不敢問。
她最怕的,便是隨鈺還念著她。
沈姌看著沈謠的眼睛道:“他娶了自己老師的女兒,先任戶部侍郎,前途不可限量。”
聞言,沈謠紅著眼睛,釋然地笑了一下。
她回頭去看——
隻見那個男人一動未動,嘴角帶著一絲笑意,似在等她一般。
雙目交匯後,二人一齊去看上元的花燈。
祝你,平安喜樂。
一眼足矣。
——
另一邊,沈甄向長安城最高的戲臺上走去,她遠遠便看見了陸宴的背影。
晉朝在長安的坊角、城門等處設了武候鋪,各轄有數量不等的軍士,分別是大城門百人,小城門二十人,大鋪三十人,小鋪十人。平日宵禁時,街使率騎士四處巡行,並且有武士暗探分布各處。一旦發生治安事件,則由武候鋪負責抓捕,大事則由街使負責上奏。(1)
今日上元節,京兆府和金吾衛派了成倍的人力維護長安治安,結果可倒好,該出事的真是一個都不落下。
眼瞧著陸宴手裡攥著街使呈報的文卷發火,“我早說了今夜嚴防走水,排查火種,你竟能讓安善坊起那麼大的火!”
差役低頭道:“大人恕罪,這是安善坊有人蓄意縱火,大人,真不是屬下失職……”
陸宴眸色一沉,凜著道:“你是否失職暫且不論,安善坊那邊火勢未減,你卻還在這兒站著,是等著我去滅火嗎?”
聽著陸大人滲人的語氣,差役心裡一哆嗦,立馬滾走。
不足片刻,孟惟這邊又來報,“陸大人,滕王當街調戲了王家的姑娘,酒勁兒上來了,金吾衛那邊勸了也不聽,這怎麼辦?”
斷案驗屍,撰寫呈文,孟惟能輕松應付,可同長安一等一的權貴打交道,他確實是沒了主意。
陸宴長呼了一口氣,揉了揉眉心,將自己的腰牌扔給他,“那就請進京兆府給他醒醒酒。”
孟惟遲疑道:“滕王身份到底是不同於旁人,大人這麼做,若是明天鬧起來……”
陸宴冷聲道:“明日我去見聖人便是,滕王當街調戲女郎一年多少次,鬧出過人命多少次,他真當京兆府、御史臺和刑部都是虛設嗎?”
孟惟頷首,“屬下明白了。”
沈甄在不遠處默默看著他,苗麗道:“娘子為何不過去?”
沈甄低聲道:“再等等,眼下他正忙著。”
可上元節的陸京兆,就沒有闲下來的時候。
片刻之後,楊宗又來了,“主子,清寧群主當街為難起了白家的姑娘,打了人家幾個耳光,白家人來報官了。”
他嗤笑一聲道:“這事不管,隨她們去。”
楊宗又道:“可白家的大公子,就在京兆府門前呢。”
陸宴看著頭上的眼花繚亂的花燈,耐心盡失。
上元節,哪美了?一個個都出來在大街上走?
眼下,他心裡隻有一個想法。
雖然今生於前世已是大相徑庭,但自己前世有一點做的真對——進中樞秉政。
京兆尹,他定要把這個燙手山芋交出去。
楊宗剛要開口,陸宴抬手道:“別說了,讓我靜靜。”
楊宗還是開口了,“世子爺,夫人在你身後呢……”
聞言,陸宴回頭去看,隻見沈甄上著素白色的短袄,下著青色的曳地長裙,手裡拿著一盞平安燈,站在不遠處,鼻尖都凍紅了。
一看便知道,等了有好一會兒了。
陸宴大步流星地走過去,摘了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了她身上,語氣冷硬,“怎麼穿這麼少?”
沈甄把燈塞到他手裡,“陸大人辛苦。”
第125章
陸宴低頭看了一眼手上的平安燈,鯉魚的樣式。
沈甄彎了彎眼睛,小聲道:“這不是買的。”
陸宴提了提眉,看著她道:“你做的?”
小姑娘點頭,“好看嗎?”
沈甄身後的婢女躬身退下。
陸宴目光下移,看著她紅紅的指尖,伸手牽住,順著她道:“嗯,好看。”
當街被他這麼握住,沈甄心虛地向後去看。
陸宴蜷起食指敲了一下她的額心,“都忙著賞燈,沒人看你。”
沒人看嗎?
自然不是。
巡街的差役看著剛剛還怒不可遏的陸大人,轉眼就變了臉色,伸脖子目瞪口呆。
方才還在跟陸宴拼命揮手帕的平康坊美人兒,撇撇嘴,在心裡罵了一句,假清高。
楊宗在自家主子身後感嘆,還是夫人道行高。
沈甄頷首看了看拖地的玄色大氅,對陸宴道:“大人,這太長了,我好像穿不了。”
說罷,作勢就要脫下來。
陸宴睨著她道:“三姑娘是想再病一場?”
一提這個“再”字,沈甄不禁想到了去年秋天。
去年秋天,他們一同墜入曲江,當時覺得沒什麼,可回了府,她就開始發燒、咳嗽、流鼻涕,每天早上起來,口幹舌燥,說出第一個字,整個喉嚨都發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