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夫人昏倒在地。
一時之間,孫府的女眷抱頭竄逃。
周述安站在尚書府門前,低聲道:“屍體完整嗎?”
楚一道:“完整。”
“交給仵作驗屍,看看有無他殺痕跡,若是有必要,剖屍亦可。”
“你敢!你不許碰我阿耶!他沒有罪!他是被陷害的!”孫宓紅著眼睛對周述安嘶吼。
“帶走。”
微風吹過他英俊清朗的面龐,他的表情和他鋒銳的輪廓一樣,看著眼前人們臉上寫滿的悽涼、惶恐,半絲同情都沒有。
大理寺獄裡的哭喊聲,十年如一日,從不間斷。有人含冤入獄,有人咎由自取,他甚至記不清,這是他抄的第幾位官員的府邸。
孫宓繞至周述安面前,直直地跪了下去,“小女求求您,不要給我阿耶剖屍。”
孫宓見人將孫正荃的屍體已經裹上,崩潰大哭,撲過去道:“求求你,求求你了,讓我再看一眼。”
周述安回身之時,忽然想起,去年九月,他也是這樣,手執一道聖旨,帶著親兵抄了雲陽侯府……
他眼瞧著沈姌一路追到大理寺,翻身下馬,躬身求他,要見雲陽侯最後一面。
他未應,她也崩潰跪下,眼裡明明蓄滿淚水,卻不曾落下。
他第一次見她,她從馬車上下來,一身貴氣,明媚攝人,他坐在她身邊,她也瞧不見他。
他第二次見他,她正盯著貢院榜單上李棣的名字瞧,他站在她身後,回頭時踩了他一腳。
Advertisement
他第三次見她,他身居高位,她已為人妻,四目相對時,卻仍被那絕望神情,輕易地敲碎了孤傲的脊梁。
寒風肆意,鵝毛般的大雪疊落在她肩上,他將油傘傾斜,罩在了她的身上,同她說,“李夫人,你回吧。”
回吧。
我聽聞你的郎君愛你疼你,想必日後,不會叫你受委屈。
思及此,周述安輕笑,此生唯一一次大意,便是算錯了旁人能予你安好……
第86章
時間如白駒過隙,一晃到了七月。
由於京兆府及時捉拿了身攜疫病之人,這場瘟疫總算是沒有殃及長安。與此同時,京中又出了一件大事。
鄭京兆的心疾再次發作,在得知無法根治,隻能靜心修養後,便趁著陸宴這次立功,提出了辭官。
陸宴於七月初八,坐上了京兆府尹的位置。
二十四歲,手握重權,官居三品。
年輕的令人羨慕。
而洛陽那邊,刺史姚崢與突厥勾結證據確鑿,抄家連坐,姚氏一族滿門顱懸城門,府裡金銀財寶,盡數運回了京都。
六皇子自請去洛陽治疫,此舉雖振奮了民心,但在治疫途中,六皇子自己卻不幸染了瘟疫,隨行的大夫提著腦袋,夜以繼日地保下了他的命。聖人聽聞此事,雖未將他召回,卻也將太醫署的院正送去了洛陽。
許皇後在安華殿內,長籲了一口氣……
自工部尚書一職懸出來那一刻,李府的妱姨娘似乎更得寵了,何婉如落胎那日,哭得撕心裂肺,大罵妱姨娘是個不入流的狐媚子,文氏心疼自己的孫子在一旁幫腔。
李棣見文氏傷心落淚,也不好再添油加火,隻好允諾何婉如,會再給她一個孩子,並叫她不要與妱姨娘置氣。
李棣之所以寵愛妱姨娘,原因有三。一自然是因為妱姨娘那狐媚功夫深,著實令男人著迷,二呢?那妱姨娘是許後的人,從瀾寧苑傳出去密信何止一兩封,李棣寵愛她,親近她,無異於在向許後表忠。
至於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點,他想要工部尚書的位置。
雅院幽靜,清晨第一縷陽光灑入室內,沈姌掀開床榻的幔帳,趿鞋下地。清麗伺候她盥洗,“姑娘臉色有些蒼白,可要用些胭脂?”
沈姌搖頭。
就在這時,一個名喚橘葉的女婢匆匆跑來。
沈姌從妝奁旁的銅鏡中看到了她欲言又止的樣子,平靜道:“說吧。”那兩間院子,日日跟唱戲一般。
橘葉深吸一口氣,道:“昨日何姨娘病了,一夜高燒,方才郎君去看望,可那妱姨娘突然嚷著要吃紅豆酥……”
清麗道:“說下去。”
橘葉低眉道:“郎君駕馬去東市了。”
清麗目光一滯,立馬回身去看自家姑娘。原因無他,這些事,以前李棣沒少給沈姌做。
回想雲陽侯府還沒出事的時候,別說是去東市買什麼紅豆酥,便是沈姌比往日多眨下眼睛,李棣都得捧起她的臉,好好檢查一番。
記得有一年冬日,沈姌染了風寒。沈姌不想過了病氣給他,便早早派人告知他不必過來了,哪知李棣非要親自照顧她,喂藥擦身皆是親力親為,沈姌越讓他走,他越是耍混。
於是翌日一早,李棣開始打噴嚏咳嗽,沈姌卻漸漸好了起來。
沈姌問他是否難受。
他說,值了。
不得不說,李棣那人,好似生來便會哄女人,相貌雖算不上俊美無雙,但那雙深情款款的眼神、讓人誤以為他情根深種的眼神,就像是一把利劍,輕而易舉就能攻破女人的心防。
清麗一臉擔心,喃喃道:“姑娘……”
沈姌捏著耳垂,對鏡戴起耳珰,低聲笑道:“無妨。”是李棣教會她,原來,直達眼底的笑意,也會騙人。
沒有人值得她再去相信。
——
沈姌下午去了一趟西市。
推開百香閣的大門,走進去,恰好見到沈甄躬身打理花卉。
沈姌上前一步,將兩張地契放到了沈甄面前。
沈甄拿過,驚訝的看了沈姌一眼,“大姐姐,這不是……”
“嗯,我的嫁妝拿回來了,上次聽你說想在東市那邊開個茶葉鋪子,我瞧著,這兩間鋪子位置不錯。”
沈甄接過,看了一眼道:“這位置確實是極好。”
沈姌瞧著她隱隱若現的梨渦道:“給你的,拿著吧。”
沈甄雖不願收陸宴的錢,但對沈姌給的鋪子卻是絲毫不抗拒。以至於陸宴在聽到此事後,拽著沈甄的耳朵質問她:“合著就拿我當外人,是吧?”
沈姌坐下,自行倒了一杯水,問道:“還忙得過來?”
沈甄道:“我手上的銀錢攢的差不多了,便想著把沈家以前的魯管家找回來,叫他幫著打理。”
沈姌點了點頭,“這是極好,畢竟不能事事親為。有什麼需要的,盡管同我說。”
暮鼓響起,沈姌回府,她剛一跨進門,隻見兩個婢女掉頭就跑,一個跑的快些,另一個被她直接摁住。
“抬起頭來,說說,為何見我就跑?”
婢女緩緩抬頭,與沈姌對視後,直接跪下,“夫人恕罪,夫人罰奴婢吧。”
連罪都沒定就請罰,這拖延時間的意圖未眠太明顯了些。
沈姌從她身邊走過,徑直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掀起簾子,走進內室,擺了擺手,香爐煙霧繚繞,有些嗆鼻。
沈姌坐到榻上環顧四周,並未發現異處,卻在低頭的一瞬間,整個人呼吸一窒。
捂住嘴,幹嘔了一聲。
“姑娘這是怎麼了?”清麗緊張道。
沈姌的手心都在顫抖,她指著床榻道:“將這些被褥都給換掉,立刻。”
清麗循聲望去。
發現玉枕旁不僅多出了好多發絲,被褥的邊際上,還有胭脂留下的痕跡。
清麗叫來院子裡的其他人,怒道:“方才有誰來過?”
屋內跪了一地的人接連搖頭,要麼說自己內急,要麼說去太夫人房裡伺候了,所有人都找好了理由。
“這院子誰是主子?”清麗道。
“好了。”沈姌看向他們,捂著胸口道:“你們都下去吧。”
發絲、胭脂、滿室的香味,無一不在說明,妱姨娘與李棣方才在沈姌的房裡,行了那事……也許李棣隻為刺激,並不想讓打沈姌的臉面,但妱姨娘打的什麼主意,沈姌卻是猜得到的。
世人皆貪,李棣想要那伸手可觸的尚書之位,她妱姨娘也一樣,也不想安安分分你地當個妾室。
這是挑釁到主母眼皮子底下來了。
亥時一過,李棣出現在沈姌院子門口,剛準備進來,就被清麗攔在了外頭。
“為何攔我?”李棣皺眉道。
清麗躬身道:“姑娘脾胃不和,屋內尚有穢物,郎君莫進了。”
心虛使然,李棣腳步頓住。
“可是請大夫了?”
“姑娘說不必請,過了今夜就好了。”
李棣半眯著眼睛看著清麗,“你來李府多久了?”
清麗道:“已是四年有餘。”
“四年有餘,你還叫她姑娘?”李棣淡淡道:“她讓的?”
“奴婢口誤,以後不會再犯。”
“若是再叫我聽見姑娘二字,你便不必在李府伺候了,記住了嗎?”
“奴婢牢記在心。”
沈姌端坐在妝奁前,對著銅鏡,看著自己的臉怔怔出神,她的喉嚨起哽咽著一股氣息,呼不出,亦咽不下去。
清麗道:“姑娘若是忍夠了,奴婢願意豁出命來……”
“清麗,我沒事的。”
“奴婢明日便將這床榻拆了,重新換一張!”
“不必了。”沈姌緩緩道,“就這樣睡吧。”
火燭熄滅,一室黑暗,月光直直灑下,落在了廊前的石階之上,素缟色的光影,壓抑又灰暗。
沈姌平躺於榻上,緩緩闔上了雙眼。
其實,她該謝謝那位妱姨娘。
謝謝將這根壓死她的稻草,擲向她,予了她铤而走險的勇氣。
又是一個清晨,沈姌梳洗打扮,點了胭脂後,對清麗道:“叫人備車,我要去趟大理寺。”
沈姌無比的清楚,那男人要的是什麼,若把李府比作狼窩,那大理寺便是虎穴。
倘若墜入虎穴已成必然,她不希望自己變成他銜在口中的獵物,任他撕咬,卻又毫無還手之力。
清麗扶著她從馬車上下來。
她身著一襲素白色的水光紗裙,裙擺上用金線繡著的海棠層層疊疊,就像是陽光灑在水面泛起的微波,琥珀色的交領齊胸上襦露出了她纖細雪白的脖頸,胭脂色的耳珰,隨著倩影輕輕搖晃。
沈家女容貌出眾,滿長安皆知。
可即便是這樣,周述安仍是被她眼角的風情與嫵媚晃了眼。
一時間,昏暗的牢獄仿佛湧進了天光……
周述安垂眸起身,抿著薄唇替她開了牢獄的門,擦身而出時,沈姌輕聲對他說了一聲多謝。
半個時辰後,她從牢房出來,周圍再無一人。
她以前還不懂,為何父親牢間的鑰匙一定要放在大理寺卿身上,不懂為何她一來,四周的獄卒便會悄聲離開。
現在倒是明白過來了。
周述安起身道:“我送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