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等張律師再見到傅陽曦,就已經是今年年初了。
傅陽曦十八歲,長成了和當年他哥哥完全不一樣的少年。
染了紅色的頭發,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學習。
再找不到當年的影子。
……
傅陽曦忽然睜開眼睛,張律師慌不擇路,連忙收回了視線。
夜幕中,車子開進一幢名貴的別墅。
別墅外停著幾輛車,其中有一輛車牌號是傅陽曦母親的車。
“夫人回來了?”張律師看了眼,皺起眉。
“該來的都會來。”傅陽曦打起精神,轉了轉胳膊,推開車門快步下了車。
走了兩步,他深吸一口氣,讓步子邁得更大了點,這樣牽動傷口的次數就少了點。
別墅裡冷冰冰的,一張照片或相框也沒有。
燈光也是冷冰冰的。
客廳裡隻點著一盞燈,沙發上坐著一個妝容精致的女人,她抱著臂,聽見腳步聲,冷冷瞥了眼:“知道回來了?聽說還進了警察局,真是能耐了。”
傅陽曦一言不發,轉身朝樓上走去。
下一秒一個玻璃杯便摔了過來,“砰”地一聲在他面前的地板上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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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碎片炸濺開來,從傅陽曦手背旁邊劃過。
傅陽曦眼皮一跳,角落裡兩個佣人差點被傷及無辜,慌忙躲開。
傅陽曦道:“你們先出去吧。”
“謝,謝謝少爺。”那兩人忙不迭躲進了廚房。
“您又在發什麼瘋?”傅陽曦轉過身,煩躁道:“我去警察局,是張律師把我撈出來的,又沒麻煩您去,關您什麼事?我用私人飛機,也是用我名下的,又關您什麼事?”
“你害死了你爸和你哥,你還敢頂嘴!你還有臉這麼開心?!”於迦蓉咬牙切齒地問:“你還有臉談戀愛?你這麼開心是不是已經忘了你對他們做過什麼了?!”
傅陽曦攥緊了拳頭。
於迦蓉越走越近,死死盯著面前這個長相與傅朝極為相似的少年,聲聲泣血地詰問:“你為什麼一個人活了下來?”
“開心嗎,一個人活了下來?”
“那條路沒有水溝,沒有阻礙,你為什麼跑得那麼慢?”
“你知不知道就是因為你,你父親和哥哥都死了?你父親那麼疼愛你,卻因為你喪命。兩條命換一條命,值得嗎?”
“……”
傅陽曦太陽穴開始突突地跳:“您吃藥了嗎?”
“我不吃!把我送進醫院裡去,你不就會忘了這些事嗎?你的過錯你要永遠給我記住!”
見他臉色鐵青,轉身要往外走,於迦蓉憤怒地攔住:“我才說了幾句你就受不了了?你哥哥和你爸命都沒了,你想過他們在地底下會冷嗎?”
半晌。傅陽曦強忍住怒氣,一聲不吭,轉身上樓。
於迦蓉還在身後嚷嚷,但他選擇置之不理。
……
在綠皮火車上折騰了一夜,傅陽曦疲憊至極,倒在床上便睡著了。
他開始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
他一直在跑。
風聲從耳邊擦過,快要削掉半隻耳朵。
漆黑的夜,月亮很大很圓,距離地面很低,仿佛可以將一切吞噬。很冷,他手指發裂,嘴角腫脹,臉上全是血,他拼命地向前跑。
夢中那種急促慌張感蔓延到他全身,他全身都是汗水。
忽然傳來狗的吠叫。此起彼伏。不是一隻狗,而是一群。
在漆黑的夜裡,那群飢腸轆轆的惡狗一直對他窮追不舍,耳邊幾乎已經感覺到了腥臭的熱氣撲過來的感覺。
傅陽曦不想腿軟的,但是他腳踝處被狠狠咬住,鑽心的疼痛很快傳來。
他一下子摔在地上,雙手手肘被摔爛。
刺痛感在全身蔓延,一抽一抽的痛楚。
父親拼了命把他手上的繩索解開,拖著時間,讓他順著通風管道逃出去,盡快找到救援。
他跑了好遠,肺都快炸了。
又一下子被那群餓狗給拽了回去。
小傅陽曦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傷心欲絕,拼命地想把自己的腿搶回來,拼命地想往前跑——
可沒有辦法,來不及。
是他耽誤了。
什麼都來不及。
最後是兩具橫屍。
傅陽曦全身冷汗,猛然從夢中驚醒,他瞬間坐了起來,狂喘著粗氣。
紅色的短發上豆大的汗珠一滴接一滴砸下來。
意識到這隻是又一個噩夢之後,傅陽曦抹了把額頭上的冷汗,咽了口口水,稍稍冷靜下來。
他呆坐了一會兒,勉強直起身子去床頭櫃邊翻出兩個白色瓶子,擰開瓶蓋。
他倒出幾顆藥,沒有就水,咽了下去。
但是睡意仍然沒有襲來。
他在夜裡總是很難入睡,一睡就會做噩夢。
耳邊的斷斷續續的哭泣聲又響了起來。傅陽曦還以為自己又是在做夢。
結果不是。
哭泣聲來自於於迦蓉的房間。
於迦蓉經常半夜哭泣,她有輕微的躁鬱症,但是每次都想方設法從醫院離開。
哭了會兒後,她過來敲傅陽曦的房門。
崩潰絕望的聲音在傅陽曦房門外響起,還是那一句句重復的詰問:“為什麼隻有你一個人活了下來?”
“為什麼你爸爸明明讓你去找救援,你卻那麼遲?”
……
傅陽曦靜靜聽著。
過了會兒,房間外,於迦蓉慢慢蹲下來,掩面哭泣:“對不起陽陽,媽媽對不起你,但媽媽真的好難受,你會讓媽媽好一點的對不對?你不要忘了你哥哥——他們全都忘了,已經沒人記得你哥哥了,你不能忘啊。”
傅陽曦沒吭聲。
過了會兒,於迦蓉像是清醒了點,摸索著離開了,哭聲時斷時續。
傅陽曦看了眼窗外,晨霧朦朦朧朧。
又一個夜晚過去了,天又快亮了。
母親這麼多年一直在責怪他,覺得隻有他一個人逃出來了。
但有的時候傅陽曦也會想,如果當時跑得更快一點,更有力一點,更勇敢一點,不因為那群惡狗繞遠路,哪怕被咬爛一條腿呢——是不是就不會這樣。
家裡人都覺得他和哥哥長得太相似了,同樣的臉,同樣的黑發,同樣的性格。每當看見他,便是提醒著他們,傅之鴻和傅朝都死了。活下來的隻是一個身體最弱的傅陽曦。
於是所有人都不願意再多看他一眼。
十三歲之後,於迦蓉總是用恨意的眼神盯著他,恨他和傅之鴻長得太相似。
他去染了紅發。
於迦蓉卻又恨他和傅之鴻不再相似。
於迦蓉恨再也在他身上找不到傅之鴻和傅朝的影子,於是又去將傅至意接了過來。
……
傅陽曦又躺下去,雙手枕著頭,盯著天花板,渾身冷汗地看了會兒。
他努力讓自己腦海裡浮現出趙明溪的臉。
——那一雙看到他時亮晶晶、幹淨清澈的眼睛。
努力讓她的笑容充斥自己的腦海,讓她說的那些話讓她的聲音縈繞在自己耳邊。
——“我叫趙明溪,剛從普通六班轉過來。”
——“我能不能替他跑?”
……
小口罩喜歡他。
小口罩在乎他。
至少他有小口罩。
……
念了很多遍,他翻湧不止的心緒才慢慢開始平靜下來。
傅陽曦心裡忽然升騰起著一股瘋狂,一股瘋狂想要見到趙明溪的欲望,那股欲望每晚都炙熱燃燒,今晚更加洶湧。如果是趙明溪,知道了這件事,她會怪他嗎?她還會對他說一句‘我很擔心你’嗎?
傅陽曦不敢確定。
他忍不住起身穿鞋,穿上外套,他從窗戶翻了出去,做這件事的時候他腦子一片空白,隻是如快要凍死之人急切地想朝著炙熱的火光而去。
他開走了家裡的一輛車。
凌晨時分天還沒亮,整個世界都沒清醒。
傅陽曦一路狂奔到學校宿舍樓下,臉頰凍得發白,狂喘著粗氣,看到鐵門時,才意識到趙明溪住的宿舍樓有門禁。
他腳步停了下來。
門衛室外面一盞暖黃的燈光將他的身影拖得長長的。
他嘴裡呵出白氣,眼睫仿佛凝了白霜。
呆呆站了會兒,傅陽曦渾身散了架,疲憊不堪地在旁邊的花壇上坐下來。
他想等趙明溪醒過來,想在趙明溪下樓時就見到她,想早點見到她。
沒有人喜歡他,他們都很討厭他。
但是隻要趙明溪喜歡他,他就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