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她聽到更多窸窸窣窣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圍過來。一開始很細微,隻有她能聽見;慢慢地近了,動靜越來越大了,修仙者也覺察到了氛圍不對,停手四下觀望。
一個個人影漸次從暗處顯露出來。隔壁的劉大哥和劉嫂,一個拿著鋤頭,一個拿著菜刀,抖抖索索地互相依偎著逼近;排在後面的王嬸子,慣會佔便宜的,趁人不注意往前插隊挪了一個位置,手裏的尖刀似乎也是從肉鋪順手牽羊;還有土地廟的老乞丐、眼神不好的誰家婆婆,以及許許多多她叫不上名字的鄉鄰,靡香鎮剩下的所有人幾乎都來了。
——也想,保護你。
——別怕,還有我們。
——她會保護我們的……
原來被寄希望的守護者是她。原本應該她保護他們的,可到頭來卻總在被別人捨命保護。香香護她,唐浥護她,軟弱的劉嫂、王嬸子、張二娘也都用命來護她。甚至更早的時候,在修仙者剛到靡香鎮的第一天,抓她去山洞裏的殘五,還有宋小姐,是不是也都為了保護她?
但她還是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看著修仙者熟練地用防禦招式擋住鎮民們手裏的破銅爛鐵,然後把他們一個一個抓過去,一個一個殺。
香香,你告訴我,你是怎麼衝破封印的?我不夠聰明,我想不明白,我到底要怎麼靠自己?
青青攥著拳低下頭,她的眼睛裏看到了更多的東西,她看到自己手臂上、腳踝上、膝蓋肘彎、腰間胸口、一直到脖子,一圈又一圈密密麻麻的金光符文,就像唐浥手上的那對一樣。
唐浥正坐在地上捂著嘴咳嗽。雪中蓮發現鎮民的第一時間就用一招仙法將唐浥擊飛了出去,哪還有心思和他比什麼君子劍招。
他咳了很久也沒停,這回可能真的時間不多了。
他支著刀站起身,堅持走到青青面前,努力壓制住咳意。
青青抬起頭來看他。
“青青,”他從口袋裏掏出那兩枚半圓玉璜,併攏放在她左手手心裏,“昨天你把這個忘在桌上,我給你收起來了。”
然後他又取出了另外一個:“我也有一件信物,原本是一對。”
他把那件信物放在她右手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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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圓潤的玉環,魚戲蓮葉紋,與她的玉璜一模一樣,隻是中間沒有斷開。
怎麼會?那明明是爹娘留給她的傳家寶,一對成雙,讓她將來遇到中意的……
哪裡來的爹娘?又哪裡來的傳家寶?
那不是璜,它們本就是一體,隻是被利器從中間切開了。合在一處才是它原本的模樣,嚴絲合縫的同心圓環。
腦海中那些零散的碎片,也隨之拼湊合攏,連成完整的一線。
——你有點像……我的一位故人。
——那你為什麼不直接去找她呢?
——找了,但似乎她已經不記得我了。
原來,她就是他要找的故人啊。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人們口中的上一世。上一世他叫唐逸,還有一個別名,是修行之人的道號,叫作逸塵子。他似乎很厲害,創立了一整個門派,也造就了她。
他養了她很多年,她才終於化作人形。起初她不太聰明,說話顛三倒四,再怎麼努力模仿人的言行舉止,也總會被別人一眼看穿內裏非人的本性。他不厭其煩地反復教導她,教她讀書、說話、武藝、修煉。她有點遲鈍,但好在勤奮肯學,記性也不差,哪怕死記硬背也把他教的東西都硬啃下來。然後積累到某一天,她突然開悟了,飛快地超過了他的所有其他弟子。
他把她藏在後山,說她還沒有修煉完成,不會克制自己的力量。隻要能跟他一起,在哪兒其實都無所謂的。躲在後山,隻有他們兩個獨處,旁人都不來打擾,她反而更開心了。修道之人茹素,她學會了一種人類的食物,用豆子做的豆腐,好吃又有營養,經他巧手烹調後鮮香無比,比肉還好吃。他刻了一對玉環,其中一枚讓她帶在身上,說這是獨特的印記,以後不管她在那兒、變幻成什麼模樣,都能憑印記認出她來。她覺得毫無必要,他們怎麼會分開?
然而有一次他有事出遠門,門派裏其他掌權的人發現了她。他們驚喜地把她帶去一處陌生的地方,說要讓所有弟子都來這裏試煉提升修為。她才知道原來自己和那些拜在他門下修行學武的弟子是不一樣的,她是妖怪,妖怪隻有被人打的份。
可那些人都不是她的對手,那些幼稚的招式戰術在她眼裏就像過家家,她一眼就能看穿他們想幹什麼,並且馬上知道如何破解;他們的動作也都慢吞吞的,像在跳舞,到處都是破綻;更多的人來打她,挨打她當然要還手,他們好不經打,隨隨便便碰一下就死了。等他終於從遠方回來時,她已經把三個門派的弟子都殺光了。
他們說她很危險,應該把她殺掉,可沒人打得過她;又說他居然養出這麼危險的妖怪為禍人間,要對此事負責,不能再當掌門了。最後他同意引咎退位,親手將她抓回來封印在香曲山下。他知道她的所有弱點,隻有他能制得住她,再說她怎麼可能對他動手呢。
他離開蓮華派後,她就再也沒見過他。一年一年,總有人時不時來她面前晃蕩,惋惜於這樣一個厲害的妖怪不能為他們所用。轉瞬五百年過去,外面的世道似乎變了,修仙界漸漸沒落,風光不再,弟子也一代不如一代。又有人想起她來,如果她重新出世,一定能吸引大家對修仙界的重視,會有更多的弟子拜入修仙門派吧,但又忌憚她危險的潛質,怕她會脫離掌控。
於是他們想到一個辦法,抽取篡改她的記憶、剝奪限制她的智力,把她封進一個孱弱、愚鈍、庸碌的皮囊裏,給她留下的唯一技能,就是日復一日機械重複地做豆腐——其實一開始他們給她安排的是別的技能,但被改造後的她太笨了,什麼都學不會,隻有做豆腐這一項,教了一遍她就會了。
五百年裏,香曲山在她的氣息籠罩下催生出許多她的同類。它們本可以留在山上做不受限制的妖怪,卻自願跟隨她到山下來,在她身邊一同受封印的壓制。她成了一個隻會做豆腐的木呆呆的姑娘,它們便在她周邊建起一座鎮甸,每日固定來買光她的豆腐,甚至照著她的模樣給自己描繪容貌外形,學著她給自己起名字,青青、香香、秀秀、燕燕。隻有一隻特別的小妖怪,頭上長了滑稽的三隻角,化成人形額頭上仍然戳出來一隻,實在掩藏不住,獨自一個留在山上。
它不叫殘五,它是馥兒的弟弟,小名喚作三角兒,一有事便立刻到鎮上來找姐姐,姐弟倆一同把她“擄”到山洞裏去,試圖避開外來的修仙者。
可惜終究躲不過。
第16章
◎她終於找到了他◎
外鄉人帶來的唯一好處,大概就是讓她再遇到了唐浥。
他好像還是他,又好像變了。似乎變老了一點,多了幾分滄桑的氣息,但他分明又說自己才三十二歲。以前他開宗立派、叱吒風雲,如今隻剩一把刀、一身布衣鬥笠,落魄流浪的江湖散客,身上還多了許多約束和限制。五百年裏,人間風吹雨打、日月變幻,他又都經歷了什麼?
但他還記得她,看她的眼神一如當年,這便足夠了。
“這就是你昨天想跟我說的,另外一件重要的事嗎?”
唐浥沉默地看著她,目光如水。
青青回頭看了一眼正輪到被修仙者一個一個拉過去的劉嫂,她閉上眼一邊尖叫一邊胡亂揮舞手裏的菜刀,舞了半天發現自己沒事,被拉走的是她身邊的丈夫,於是她更加淒厲刺耳地尖叫了起來。
青青把臉轉回來,對唐浥舉起雙手:“你能不能幫我解開?”
她手上是一層又一層無形的鐐銬,將她重重圍困束縛,掙脫不得。
“對不起,青青,現在我已經沒有這個能力了。有些事,隻能靠你自己。”他退後一步,看著自己腕上同樣的符文禁制,“但我可以為你做點別的。”
他雙手輕輕一握,那兩圈金光便崩斷碎裂了,再攤開時掌心裏凝起一團微藍的火焰,啾一聲竄上天去,仿佛隻是隨手放了一個逗趣的煙火。
光焰展開散去,才看出是個巨大的法陣,蓮紋機竅,光輪流轉,方圓足以覆蓋宋府廢墟。
白衣師妹停下動作,看向雪中蓮:“是你放的?你還有一個?”
雪中蓮也不明所以:“我哪來第二個?那是祖師留下的法寶,隨隨便便就能有的嗎?”
說話間那法陣又擴大了數圈,幾乎罩住整個靡香鎮上空。
修仙者和妖怪鎮民都住了手,抬頭看向天空。
劍雨如芒,落到修仙者身上隻是無形的流光,沾上衣襟便碎成星星點點;對妖怪和鎮民卻是鋒銳利刃,每一縷劍光都淬透仙術法力,讓他們無從躲避。
劉嫂隻會舉著菜刀抱頭尖叫,一縷劍芒從她手臂擦過,她以為自己要死了,臂上卻隻有一絲微微的涼意,甚至沒覺得疼。
她詫異地抬起手,一時忘記了叫喚。
雪中蓮率先反應過來。這法陣雖然和他之前用的法寶類似,但威力要小得多,隻夠給妖怪撓癢癢——恰到好處的,給它們撓出一條小口子。
它們終於不必再舉著菜刀鋤頭破銅爛鐵無能狂怒了,紛紛從那些小口子裏擺脫束縛鑽出來。
這是他從未見過的陣仗。最尋常的小妖怪,兩三個人合力就能輕易打敗,說不定他認真點都能獨自單挑;但是幾十隻、幾百隻,潮水一般從四面湧過來,區區幾個人如何招架得住。
最先倒下的是醫仙。妖怪也很聰明,知道她是最薄弱的一環,武力低又舉足輕重。它們一窩蜂地向她湧過去,醫仙連反抗都沒來得及反抗一下就死了,仿佛在模仿他們之前的策略:一個一個來,一個一個殺。
接著是新進的蓮華師弟。他沒有經驗,看到妖怪撲過來便一招劍氣迎頭放出去,打了十幾隻,那些妖怪揮舞著利爪一蟲一下戳了他一身的血洞洞。
但像夜修羅那樣不招惹太多妖怪,收斂著隻打一隻、各個擊破就行了麼?那麼多妖怪又不會站在一旁幹看著,它們隨便高興挑個人下手,九個人根本不夠分。
受傷最輕的反而是蘇筱落,或許是因為她的音律威力不大沒有威脅,也或許是,她身上到底還殘留著一絲香香留下的獨特氣味。
白衣師妹和雪中蓮背靠背作戰,她慢慢地滑下去了,最後隻來得及說一句:“長老……已經……再堅持……”
場上隻剩下他和蘇筱落,還有妖怪包圍圈那一邊、安然置身事外的青青和唐浥。他們甚至都沒有看他,唐浥拄著刀咳嗽,青青輕拍他的背。
蘇筱落抖抖索索地貼近雪中蓮身邊:“它們好像有點怕我,你、你離我近一點,說、說不定……”
圍攻雪中蓮的蟲妖果然停住了動作,謹慎後退兩步,觸鬚在空中窸窣探尋,似乎在確認空氣中飄蕩的氣味究竟是敵是友。
遠處的青青抬起頭,她看著雪中蓮,微微皺了皺眉。
眾妖仿佛突然得到了指令,須足抖擻,精準地避開蘇筱落齊向雪中蓮襲來。
蘇筱落實在沒辦法了,舉起箜篌對著蟲群一陣亂彈,那些逼近的怪物居然當真被一道無形氣勁震飛出去。她正驚訝自己怎麼忽然修為變強了,面前又一陣劍雨落下,每一劍都將一隻妖怪直接釘死在地上。
這顯然比先前的修仙弟子們厲害多了。妖怪也懂得審時度勢,悄悄把包圍圈退遠了一些,伺機觀望。
白衣仙人乘風禦劍而來,一男一女,衣飾古樸,都是威嚴肅穆的中年長相。
“長老!”雪中蓮大喜,生死關頭終於得救了。有執法長老在場,還一下來了兩位,什麼妖怪、妖王、來歷不明走後門舞弊的都隻能統統靠邊站。
他恨聲指向唐浥:“就是他!先前比武違禁已經被長老封了一次仙術,現在又……”
女長老抬手打斷他:“我們都知道了。”
她明明沒有移動,離唐浥還有好幾丈遠,青青隻看到她手指稍稍動了一下,比上回白髮長老的動作還小得多,唐浥卻突然直挺挺地倒了下來,像上次閉關一樣,暫態沒了聲息。
不對,上次閉關他明明還在那裏,有體溫、有脈搏、看得見、摸得到,這回青青蹲下去向他伸出手時,指尖剛觸到他衣角,他就像香香被剖去內丹的屍首一樣,化為一串光點消散了。
“你對他做了什麼?”她猛地抬起頭來,“你殺了他?”
感應到她心緒的波動,周圍的小妖們潮水般湧動,包圍縮緊了一圈。
“沒有,”女長老公正無私,面無表情,“他不應該在這裏,隻是送回他該去的地方。”
“他去了哪兒?”
女長老垂眸向青青望去,一個尚未衝破封印的人形妖怪首領,好像沒什麼特別的。她隻是照章公事公辦,為什麼要向一個妖怪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