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我妻兒命來!有本事你就殺了我!
——這副人皮不是妖怪的偽裝,而是他們的封印。
——妖王嘛,不會那麼輕易現身,總要先把小嘍啰清理乾淨,最後才壓軸出場。
——你們不就是想逼我出手嗎?
——上次明明殺過你,你卻一點事都沒有。妖王的封印,自然是與眾不同的。
還有許多細細碎碎、嘈嘈切切的,夾雜著抽泣哭聲,聽不太真切。
——怎麼辦?香香能擋住他們嗎?
——她會保護我們的……
那些聲音從鎮子各處、四面八方,仿佛直接連通了她的腦子,都不需要經過耳朵,徑直灌進腦海中來。
她問唐浥:“鎮上的人全都是妖怪,對嗎?”
唐浥沒有回答。他不回答時,意思都很明顯。
“那我也是妖怪啊。但是,”她低下頭,忽然伸手去抓唐浥身側的長刀。那刀上的布條自有靈性,遇人突襲便會自行反擊,唐浥撤得再快,布條還是在她手背上劃了一道口子。
尋常的傷口,淺淺的,滲出暗紅血珠。
唐浥忙從衣襟撕下一塊布來替她包紮。青青也不反抗,任他擺弄。
“方才在宋家,雪中蓮朝人群放了一道劍氣,打到了三個人。”她看著自己纏上布條的手說,“旁邊兩個都脫去了封印皮囊變成妖怪,隻有我死了。”
唐浥打結的手微微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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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算死了吧,就跟上回一樣,我再睜開眼,就躺在家裏床上了。身上也是好好的,一點事都沒有。”
——上次明明殺過你,你卻一點事都沒有。
不知夜修羅有沒有想起來,被他殺過但安然無恙的人,其實不止一個?
“唐浥,為什麼被你們的劍氣兵刃傷了,我不會解除封印變成妖怪?”
香香是妖王,所以特殊;那麼她呢?
腦海裏莫名的聲音又從遠處傳了過來。香香悶哼一聲,似乎中招吃了虧;雪中蓮冷聲對她說:“單憑這些香粉毒藥,就想制住我們?你得拿出真本事來。”夜修羅嘲諷香香:“蓮華祖師親手下的封印,豈是那麼容易衝破的?”還有許多細碎的哭聲:救救我,救救我……
香香“呸”地吐出一口血,她的聲音冷冽堅定:“誰也別想困住我。”
沖天紅光自宋府拔地而起,半邊天色盡被染紅。漩渦颶風以宋府為中心擴散,所到之處移山走石,片瓦不存。有防備不及的修仙者被這風卷上半空,如撕扯的風箏不由自主,再被香香的巨翅當空拍下,血濺當場。
青青仰首望向紅光聚處,一層層茜紗似的半透明膜翅次第展開,身後拖出兩條長長的尾翼,是她優雅的飄帶披帛。
原來這才是香香真實的模樣,她生性愛美,即便現出原形,也是一隻美麗絕倫的妖怪。
腦海裏又冒出許多似曾相識的畫面。被圍攻的巨型妖怪,飛落如雨的刀劍和法術,身著各式門派制服的修仙弟子,屍橫遍野寸草不生的戰場,還有唐浥那張似曾相識的臉,穿的卻是一身古樸的蓮紋白衣。
九個修仙者已經死了四個,剩下的也遍體鱗傷,一敗塗地。夜修羅的黑袍上已分不清是原本的紅紋還是血了,他幾乎站立不穩,踉蹌連退了兩步,被人從後面攙扶撐住。回頭一看,扶他的蘇筱落居然隻有風中樹枝瓦片割出的幾道輕微劃傷。
“它不打你嗎?”他皺緊眉頭問,語氣不善,“還是你不敢上前?下不了手?”
“我沒有!我……”蘇筱落確實沒下重手,一直在輔助戰友,但香香也完全沒碰過她。她拿出那支香香送的琉璃瓶香藥:“可能是因為這個……”
夜修羅二話不說搶過去,拔了塞子就往自己身上倒。剛倒了一半,香香一爪子就把他連帶地上的整塊草皮一起掀了起來。那隻琉璃瓶落在香香足邊,它一腳踏上去將瓶子碾成粉碎。
此時它已不能說人語,但那架勢仿佛在昭告:你看我像隻認香不認人的無腦怪物嗎?
這一擊讓夜修羅再也站不起來了,此時場上又減員一人,隻剩他、蘇筱落、雪中蓮和蓮華師妹。師妹一身白衣盡被鮮血染透,以劍支地搖搖欲墜,對雪中蓮吼道:“師尊給你的法寶還不拿出來用!”
“那是比武大會的頭彩,祖師留下的秘寶,”雪中蓮也是勉力支撐,“用一個就少一個了!”
“法寶重要還是命重要?就是給現在用的!不然今天大家都得死在這兒!”
雪中蓮咬咬牙,從懷中取出自己千辛萬苦打贏擂臺賽贏來的法寶。那法寶外觀平平無奇,圓筒狀的一束卷軸,啾一聲放到天上去,乍看還以為是煙花;待光焰綻放開來,才發現是個巨大的法陣,覆面足以橫跨整個宋府有餘。
青青舉頭看向空中的法陣光輪,蓮紋機竅,這圖案她肯定見過;上一次見,似乎也是同樣的角度,在她頭頂籠罩高懸;連陣中無數寒光飛劍落雨一般撲面而來的畫面、自己不禁側身抬手遮擋的動作,也都一模一樣。
後來呢?後來她就什麼也不知道了。再睜眼時,她隻是靡香鎮一名普普通通的孤女,父母雙亡,開一間普普通通的豆腐鋪子。
青青感覺自己好像被什麼很厚重的東西蓋住了,但又沒有壓著她。她慢慢睜開眼,眼前朦朦朧朧的,泛著微紅,光影如夢幻。
滴——答。
一縷細而粘稠的汁液滴到她手臂上,青翠碧綠。
她抬起頭,香香巨大的身軀橫亙在她上方,怕壓到她,它的爪子在她身周彎折旋繞,像錯落的柱子支撐住自己的重量。一層層的膜翼蒙在爪柱外層,圍出一圈透光的帳篷。
那些當頭的劍雨都被它擋住了,隻有最薄弱處穿透下來一根,在它身上紮出一個小洞,流出少許青綠汁液,滴在青青的衣袖上。其他地方,都被它圍得好好的、乾乾淨淨的,這茜紗的帳篷甚至有幾分唯美浪漫。
然後,瀑布一般的綠汁從帳篷外流淌了下來,將所有的茜紗盡數浸染,紅綠交織,合成最粘稠密實的濃黑。
嘶嘶……嘶……香香的口器裏發出斷斷續續的蟲鳴,但是青青居然聽懂了。
我,盡力了;也想,保護你。
雪中蓮遠遠站著觀察了很久,確信香香不會動了,方禦劍飛到它頭頂上,剖開屍體取出內丹。那內丹足有鵝蛋大小,色澤微紅,華光斂蘊。
其他兩人終於鬆懈下來,面露喜色。死了這麼多人,付出了這麼大代價,終於殺了妖王取到內丹,也算不虛此行了。
蘇筱落默默地低頭站在一旁。
雪中蓮卻臉色沉凝,他並指探了探內丹虛實,眉頭蹙得更深。
“這顆內丹的修為不過百餘年,至多不超過兩百。妖王被封印,已經是五百年前的事了。”他回頭看向香香的屍身,“它確實是一隻厲害的大妖,但它並不是祖師封印的那個妖王。”
夜修羅和白衣師妹面面相覷。一個香香就搞得他們如此狼狽,死傷過半,還把僅有的厲害法寶用掉了。如果這還不是最終的首領,真正的妖王出現時該怎麼辦?
再說還有誰呢?滿鎮的妖怪都殺掉快一半了,有嫌疑的,宋小姐、鎮長、香香,都死了,剩下的全怕得躲著不敢出來,妖王還能是誰?
取出內丹後,香香的屍體完全失了靈氣生機,沒過多久便化作光點煙塵一陣風吹散了,隻留下滿地狼藉,昭示著方才一戰有多艱難慘烈。
那狼藉的中央,卻有一小塊平整乾淨的地面,完全未被血汙綠汁浸染。空地正中還有個人,小小的一隻,蜷成一團抱緊自己。
夜修羅嗤地笑了出來:“不會是她吧?”
第15章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他們說的話青青全都聽到了。
她自己也會思考:她和香香一樣,不會被簡單的仙術打出原形,身上有更厲害的特殊封印;香香為了保護她,用身體替她擋住劍雨;她想起了前世許多零散的畫面,那些畫面裏修仙者總是她的敵家對手;她還能聽見靡香鎮上所有人和妖的聲音,包括蟲語。
排除了香香,種種跡象都指向,她很可能就是盤踞在靡香鎮、香曲山上那隻被封印了五百年的妖王。
“不管怎樣,先準備好應對之策。”雪中蓮用傳音入密和其餘幾人商量。他伸手淩空撫過地上陣亡修仙者的屍身,那些屍體也化作五彩光點消失不見了。“通知各自門派,從後面再選五人遞補進來,這次一定要有醫仙。”
連傳音入密她都能聽到了,可她依然沒有半點妖怪的本事和法力。他們殺了香香,殺了山上鎮上近半她的同類,她卻拿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
怎麼會有這麼窩囊的妖王。
青青眼看著他們向自己逼近圍攏過來,又眼看著唐浥擋在自己面前。
雪中蓮對唐浥還保持著幾分客氣:“前輩來這裏應該也是為了解開妖王封印吧?我們的目的是一致的。”
唐浥說:“能解開固然是好,如果不方便、不好解,那便算了。”
換言之,如果解封印要傷害青青,他絕不會答應。
“前輩為了一個妖怪,竟然對自己人揮刀相向?”雪中蓮故意看向他的手腕:“前輩的仙術被封,憑什麼覺得一個人能擋住我們四個呢?——哦不對,是九個。”
蘇筱落搶白道:“別算我!你們要是互相打起來,我不參與!”
“那打妖怪你參不參與?”雪中蓮不客氣地瞥了她一眼,“如果你想退出,外面有的是人排隊等著進來。”
蘇筱落不說話了。
新遞補的五個人果然來得十分迅速,轉瞬即到,或許早就準備好了。
雪中蓮對唐浥昂起頭:“我知道這點禁制對你不算什麼,但執法長老有言在先,如果破禁再犯,必將加倍嚴懲。今天各門各派的道友都在場,請大家做個見證,如果有人再用違禁招術,那就不要怪我們按規矩辦事,不留情面。”他從鞘中抽出長劍,故意撤去劍上寒光法力,“公平起見,我也隻用劍招不用法術,如何?”
上回他比試輸給了唐浥,心裏一直憋著怨氣,今天勢必要找回來。
他對旁邊夜修羅等人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對青青動手,唐浥交給他來對付。
夜修羅身形如魅,持扇繞出一條弧線去襲青青。唐浥用刀硬接住他蓄了法力的這一招,但雪中蓮即刻欺身而上,揮劍蕩開二人兵器,劍影結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唐浥籠在其中。
唐浥被雪中蓮纏住,青青便成了砧板上的魚肉,隻能任人宰割。
她並不害怕,也沒有躲閃。其實她也想知道,這些人能不能解開自己的封印,解開後又會是什麼樣子;過程中難免會吃點苦頭,但忍忍也就過去了。
但是當夜修羅的扇刃再度向她襲來時,腳底的泥土落葉中卻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青青往旁邊讓開一步,那東西便嘭地一下從土裏彈了出來,薄薄的一片,寸餘短的扇刃也輕易戳穿了它。
是縮成紙片,可以隨時藏進縫隙裏的張二娘。
它脫去了人皮的真實模樣也很薄,風一吹飄飄蕩蕩的,仿佛紙畫成精了似的不真實。它轉過來一隻細細的觸角,對她說出嘶嘶蟲語:別怕,還有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