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著呢,李屠戶家的童養媳秀秀就來了,問青青:“幹腐竹還有嗎?爹娘讓我來買五斤。”
青青詫異道:“腐竹曬乾了很輕的,要五斤還是五兩啊?”店裏的存貨一共不過十來斤。
“沒錯,就是五斤,爹娘特地叮囑了。”秀秀將一把銅錢放在櫃檯上,又掏出個大布袋子抖開,看著是準備裝腐竹的。
青青還沒開口吩咐,唐浥已經利索地登梯把掛在梁上通風的腐竹拿下來了。他幹活的眼力見和麻利勁兒是真的沒話說,可惜……唉。
五斤腐竹把櫃檯都堆滿了,青青分批稱重,一邊問秀秀:“怎麼突然買這麼多腐竹?”
秀秀歎氣道:“鎮上不太平,爹娘準備全家去山裏躲躲,就多買些輕便乾貨帶著。”
“去山裏?山裏有妖怪啊!鎮上起碼人多有個照應,還有……”
“難道你還指望那些修仙者嗎?”秀秀語氣冷淡,“鎮上沒人會保護我們。山裏那麼大,找個犄角旮旯躲起來,興許運氣好能躲過去。”
青青無話可說。確實,妖怪還沒傷著她,她卻已經在修仙者手裏死過一回了。
秀秀把所有腐竹收進布袋裏,走出去幾步,又回過頭來:“青青啊。”
“嗯?”
秀秀欲言又止,最後隻說:“你自己也小心一點吧。”
她提著一大袋腐竹走了。
青青望著她的背影,一時怔忡。秀秀除了偶爾來買豆腐,幾乎沒跟她說過幾句話,對她唯一的印象,也隻有身形和自己很相似而已。
唐浥見她一直盯著秀秀離去的方向發呆,過來問:“怎麼了?”
青青回過神,指著秀秀的背影問他:“你覺不覺得,她跟我有點像?”
Advertisement
唐浥順著她指的看了一眼:“隻是衣服和發式相似而已。”
“從背後看幾乎一模一樣吧,好多人認錯過我們。”
青青拿起自己紅頭繩系起的辮子梢,秀秀的辮子也是一式樣的紅頭繩。
“還有酒鋪的燕燕,要不是她比我大好幾歲,真要懷疑我倆是不是從小失散的雙胞胎。”她低下頭,“你見過燕燕嗎?說不定,她更像你那位故人呢。”
“見過,”唐浥望著她說,“她不像。”
青青把辮子上的紅頭繩拆開,然後從懷裏掏出一條藍布手絹,將披散的青絲在頸後束起。她對著水面照了照,樣子似乎變了一些,也不影響幹活,挺好。
真是奇怪,以前她從未在意過自己像秀秀還是像燕燕,甚至還會主動拿這個開玩笑,現在……好像忽然變得難以接受了起來。
“唐浥,”她輕聲說,“我不想和別人一樣。”
第9章
◎還以為,自己多少有些特別◎
唐浥沉默許久。
“其實……”
青青已經站了起來,若無其事地清點剩餘的腐竹和水豆腐,一邊支使他道:“秀秀倒是提醒我了,鎮上人這麼少,不會也有別人像她家一般,躲到山裏去了吧?一會兒你去挨家挨戶探探,那些關起門來的,家裏可還有人?”
唐浥在她身後站了半晌,默默地聽話領命出去了。
一直到天黑又過了個把時辰他才回來,回報道:“我去數了,全鎮一共三百一十二戶人家,有四十三戶空著,天黑後又確認了一遍未掌燈,確實沒人;還有十一戶,包括李屠戶家,我在外頭探聽到他們收拾東西準備進山,不過這個數量做不得準。”
青青震驚了:“你真的一家一家去數去打聽了?”
“嗯,但有些屋舍連在一起,我也不知道數得準不準,可能有些偏差。還要更精確嗎?”
“不用不用,”青青忙說,“我心裏有數了。”
她把倒進桶裏準備浸泡過夜的豆子又裝回去一小半:“明日豆腐少做一點吧。”
夜裏青青躺在床上琢磨,既然唐浥也知道生意不好做了,用這個理由跟他提,應該說得過去的;他連頭帶尾一共幹了十五天,按工錢折算,該付他三百五十錢,添點給他四百好了;說起來他並未犯任何過錯,就因為她那一點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異心緒,就要辭退他麼?他若是就此走了,天下之大,可能以後再也不會來靡香鎮了吧。
唉,以前不聰明的時候不會想這麼多,好像也就沒有這麼多煩惱。
心裏亂糟糟地想著,許久也未能睡著。第二天青青就起晚了,醒來已日上三竿。
她急急忙忙胡亂拾掇了一下趕出去,唐浥已經把作坊鋪子都料理妥了,照常開張做生意,正事一點都沒耽誤;房前屋後也打掃乾淨了,早飯在灶上鍋裏焐著,還是溫的。
青青告誡自己:已經決定的事,就不要再隨意更改了,聰明人都是這麼果斷的。
她從存錢的箱子裏點了四百錢,去前邊鋪面找唐浥。
這會兒上午買豆腐的人已經來過一波了,正當閑時。唐浥坐在屋簷下對著亮光,不知在忙活什麼東西,聽見腳步聲他倒是立刻轉過來了,對她展顏一笑:“你醒啦?”
青青被他晃得別開眼,看向豆腐筐:“一不小心起得晚了點,辛苦你了。上午賣得還好麼?”
唐浥回答:“如你所料,比往常低了兩成,不過賣完應該沒問題。”
“接下來恐怕還會再低。”青青儘量用一本正經的老闆語氣說,“唐浥,我這鋪子就是小本生意,利潤微薄,這麼下去恐怕僱不起夥計了。”
唐浥望著她,臉上笑容慢慢隱去。
青青轉過身,把點好的四百錢排在櫃檯上:“這是你半月來的工錢,我給你多算兩日,取個整。我看最近那些修仙者也挺敬畏你的,你來我們這兒本是為了降妖除魔……”
“我來這兒不是為了降妖除魔,”唐浥打斷她道,視線往臺面上一掃,“你就打算這麼打發我?”
他的眼神又恢復了初見時的銳利,無端讓人不敢逼視。
不是為了降妖除魔,難道是為了來我這豆腐鋪子裏當夥計嗎?青青暗暗腹誹,又不好直接這麼懟回去,想了半天憋出一句:“那我……再給你加一百?”
唐浥忽然背過身,捂著嘴抑制不住地咳嗽。他咳得很克制,聲音不大,但青青仍然覺得他要把肺都咳出來了,仿佛沉屙多年宿疾纏身的病人,呼吸都是痛的。
“你……沒事吧?”
除了那回跟雪中蓮比武運功他犯了舊疾,這些日子爬上爬下力氣活幹得十分利索,他也說了日常活動不影響,青青沒想到他會突然發作。
她舉手想去拍他後背,他卻抬手制止,自行吸氣吐納,漸漸止住氣順了。
“不礙事。”他恢復常態,語氣裏隱含苦澀,“是不是我說你像我的故人,你不高興了?”
青青違心地否認:“沒有。”
“那我哪裡做得不好,你要趕我走?”
“我不是要趕你走,你也沒有哪裡不好。”她無謂地辯解道,“是真的生意變差了……”
“我還以為,自己多少有些特別呢。”唐浥低頭苦笑了一聲,“屋裏還有些我的東西,我去收拾一下。”
他往後院走出去幾步,又回過頭對她說:“昨天你說不想和別人一樣,我在鎮上也沒見著賣首飾的店鋪,就四處找了些不同顏色的線,給你做了這個。不太好看,但肯定沒有第二條一樣的。”
他攤開手,手心裏握著的是一條各色線繩編成的絡子,有黑有白有黃,夾雜一些紅綠藍紫的絲線,材質粗細不一,五顏六色混得有些奇怪,但確實像他說的那樣,絕無僅有,獨一無二。
原來他剛才在屋簷底下對著亮光,是在編這個。
青青愣了一下,還未來得及做出反應,唐浥已經將絡子放在櫃檯上,回屋收拾行李去了。
她看著那條粗陋又獨特的絡子,頭一次發現自己居然在拿還是不拿這兩個簡單的是非選項中做不了決策,最後隻得將它先推到一邊,與案上的銅錢歸在一處。
已經決定的事,她再次告誡自己,就不要再猶豫反復拿捏不定了。
青青一邊看店招待顧客,一邊留意著院子裏的動靜,心裏默念了好幾遍待會兒唐浥出來後的說辭,免得自己臨到頭又卡殼了。誰知一直過了小半個時辰,上午的豆腐都賣光了,也沒見他人影。
他來的時候就一把刀、一頂鬥笠,後來又置辦了幾件換洗衣裳,需要收拾這麼久嗎?
青青把鋪子收拾妥當,回去後院查看,唐浥的房門虛掩著。她在門上敲了好幾下,無人應答,屋內也聽不到半絲動靜。
青青推門進去,唐浥和衣躺在榻上,雙手合於胸前,直挺挺地一動不動。
她滿腦子的猶疑糾結頓時拋到九霄雲外,撲過去推他:“唐浥!你怎麼了?醒醒!聽得到嗎?”
唐浥還是一動不動,青青覺得自己心跳都跟著停止了,抖抖索索地伸手去試他鼻息,似乎有,又似乎沒有,十分微弱;再探他頸側脈搏,肌膚觸手溫軟,隔了許久,才終於跳了一下。
青青拿不準他到底怎麼了,著急忙慌地跑出去尋人幫忙。
離得最近的是隔壁劉嫂家,青青跑到她家門口,裏頭兩口子好像正在吵架,雞飛狗跳。劉大哥怒吼:“你不要命,我還想要呢!”劉嫂帶著哭腔:“我不走!她會保護我們的!”
青青聽不懂他們在吵什麼,但眼瞅著這戶鄰居是指望不上了,街面上此刻也空蕩蕩的不見半個人影。她索性跑到香藥鋪子去找香香,香香見多識廣,不管遇到什麼要緊事,總有主意應付得來。
香香稀裏糊塗地被她一路拖到家裏來,見著唐浥,加上青青亂七八糟一頓比劃,總算搞明白了怎麼回事。
香香來來回回仔細檢查了一圈,也沒看出什麼問題,回頭對青青說:“先別擔心了,沒死。”
青青哪能不擔心啊:“可是他都不怎麼進氣了,脈搏也不跳……”
香香對唐浥興趣不大,反倒打量起青青來:“從來沒見你這麼急過。”
“啊……有嗎?”青青把視線從唐浥身上收回來,眨巴眨巴眼睛看香香,“我以為他快沒命了,這換誰都、都會著急吧?”
香香意味深長地看了她兩眼,不置可否:“是嗎?我以為你就是一池溫吞水,不管什麼人什麼事,都沒法叫你起什麼波瀾呢。”
她這麼說青青不樂意了:“誰說的!我隻是反應慢一點而已……要是你遇到危險,我也會著急的!”
香香也眨巴眨巴眼睛看她:“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