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指下冰冷的喉結, 很輕微、緩慢地滾動了一下。
她身上隻有一件薄薄的外套, 人魚上半身除了包扎的繃帶外,別無他物,體溫十分清晰直接地傳遞給了彼此。
半坐在人魚懷抱的小貓,突然間像是被燙到了一般縮了縮手。
氛圍變得十分古怪。
空氣裡隻剩下了兩個人的呼吸聲。
人魚不知道為什麼,也沒有發出聲音打破這古怪的氣氛。
隻是慢吞吞地收回了那顯得有些侵略性的視線。
她轉頭看著火光,慶幸被火光照著的時候,火光可以模糊暈紅的面頰。
……
這段晚飯吃了兩三個小時。
舒棠一直在教人魚發音,但是一整夜下來,發出的聲音除了越來越古怪外,沒有什麼進展。
但盡管如此,兩個人對於對口型這件事仍然樂此不疲。
人魚發不出音,卻學會了“舒棠”兩個字的口型。
也許是溫暖的火光很容易讓人犯困,舒棠覺得有點昏昏沉沉。
她準備早早睡覺,養養精神。
在睡前,舒棠有點不太放心,於是讓人魚坐好,將臨時包扎好的繃帶掀開了一個角觀察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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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短的時間裡,撕裂的口子已經徹底結痂,完全看不出來那是兩三個小時前的傷口。
等到明天早上起來,這個痂也會掉落,連疤痕都會消失,一點痕跡都不會看到。
舒棠心中其實有很多的困惑,但是她並沒有去詢問失憶的人魚,而是將繃帶重新包好。
比起去探究那些疑問,舒棠更願意慶幸人魚不會在今夜因為傷口感染而出事。
他們商量了一下,決定先休整一晚上,明天早上起來去尋找那條救生艇,然後直接坐船回去。
舒棠想要直接繞過這片海域,躲開汙染物出沒的地區直接回去;或者在地圖上朝著下一個海區前進,尋找有信號的地方尋求救援。
她將電量即將告急的通訊器關了機,準備在如果運氣不好再遇見汙染物的時候再開機。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白天太緊張的緣故,她這一夜睡得極其不安穩。
夢是海面上的暴風雨和撲過來的海嘯,還有不停敲打著窗戶的汙染物,她在這座空曠的發電站裡一邊跑一邊尋找小玫瑰,每一步都能夠聽見外面的尖嘯聲。
她感覺到不安,還有點渾身發冷。
於是她在睡夢中下意識地靠近了火堆。
在這種陌生的環境裡,這隻警惕心很強的兇獸幾乎不可能睡著。“他”一直保持著清醒,所以在發現舒棠動作的時候,人魚下意識地睜開了眼睛。
然而,很快,人魚就發現了舒棠的異常。
她的臉上有著不正常的紅暈,唇卻是發白的;她的額頭上有汗珠不停地冒出來,嘴裡含含糊糊地說著什麼。
在靠近了火堆後,不一會兒就開始小聲念叨著“熱”。
她喊熱的時候,人魚蒼白的唇緊抿,漆黑的眸子裡滿是擔憂,將冰涼的大手覆蓋在她的面頰上降溫,但是又不敢凍著她,並沒有將她從火堆邊挪開。
然而,這樣做,她並沒有好起來。
舒棠開始低低地說:“好渴,水……”
在那個漫長的夢裡面,她一個人在火堆邊坐著,渴得厲害,但是不能喝海水,不停的等待著人魚的到來。
……
舒棠發燒了。
人魚將她放在了火堆邊,離開了這間屋子,去海裡尋找那條救生艇。
救生艇並沒有破損,而是擱淺在了附近的一片礁石當中。那上面有舒棠帶來的礦泉水和小毯子、食物等東西。
然而,在人魚的手指碰到了救生艇的那一刻,殘留的汙染物從海面上冒了出來。
深海的霸主猛地回頭,翕張的鰭張開尖銳的弧度,眼神兇煞至極。
半空當中那個龐然大物一般的精神體也地睜開了雙眼,漆黑的眸子如同邪神降臨,將整片海域籠罩住,美麗的藍色精神體一下子就如同暴虐而兇煞的巨人。
伴隨著人魚如同一道銀芒消失在大海當中,精神體也開始了屠殺。
粗暴地撕碎、碾碎。
瞬間,大海裡暈開一團又一團黑色的血液。
漸地逸散開來、暈染了整片海域。
漫長的時間裡,這片海域無人問津,漸漸成了汙染物的聚集地,衍生出來了許多強大的汙染物。然而這構築十年裡的汙染物巢穴,在今天徹底被激怒的深海霸主摧毀。
人魚喜歡的戰術就是速戰速決,沒有防御,隻有攻擊。甚至為了快速解決麻煩,偶爾會受一些傷,也隻是一些無傷大雅的小事。畢竟人魚強悍的身軀對於痛覺的感覺沒有普通人那麼敏銳。
然而大概是記住了舒棠的話,人魚這一次確保自己完好無損地回來了。
舒棠感覺到自己快被渴死了,腦袋都在冒煙。
突然間,唇邊遞過來了一瓶水。
她喝了兩口水,那種幹涸的感覺才好一些。
她從那個夢境裡面脫離,感覺到自己被抱了起來,於是,她近乎本能地抱住了那個冰冷的身體,以為是在夢裡等到小玫瑰回來。
平日裡對於舒棠而言有點低的體溫,現在卻剛剛好,非常舒服。
蒼白冰冷的怪物渾身一僵。
但是意識到舒棠還有意識的那一刻,緊緊摟住了懷裡的人。
黑暗當中,人魚有力的臂膀將她單手抱住,攀住了電站的欄杆,將她抱上了那艘救生艇。
幸好,救生艇的玻璃是防彈的,艙門也沒有破損,裡面的毯子也是幹燥的。
這一路上,人魚時不時會停下來、上船檢查她的情況,喂兩口水。
然而舒棠的情況卻沒有任何的好轉。
如果換個普通人,一定知道這不過是普普通通的感冒發燒,隻要給她降溫、好好睡上一覺,問題並不大;如果燒得不厲害,甚至連退燒藥都不用吃。
可是人魚根本不知道這些普通人眼中的常識。
“他”不知道她明天就會好起來。
一種巨大的惶恐出現在了這隻怪物身上。
可是“他”很難理解、表達這種無力又陌生的情緒,最後全都轉化成了憤怒,讓“他”恨不得去將這片海域裡剩下的所有汙染物全部都摧毀。
這條人魚渾身的鰭都豎起了,殘暴地將所有靠近這條小船的零碎汙染物全都撕碎。
可是這暴虐表象下掩蓋的,是深深的惶恐和不知所措。
怪物很害怕自己的小貓會死掉。
仿佛是感覺到了這隻怪物身上濃重的不安,在下一次人魚上船查看她情況的時候,舒棠迷迷糊糊地感覺到了什麼,睜開了眼睛。
“他”蒼白的唇緊抿,渾身的鰭都豎起尖銳的弧度,漆黑的眸子裡全是擔心和焦急。
舒棠想說自己隻是有點燒,隻要降降溫,很快就會退燒、就會沒事了,可是她的腦袋昏昏沉沉的,張了張嘴隻發出了很小的聲音,隻是下意識地抓住了人魚的手。
……
下午的時候,南島基地檢測到了甲級汙染物。
甲乙丙丁四個等級的汙染物當中,甲是目前已知的最高級汙染物,也是唯一一種可以寄生、汙染人類的汙染物。在汙染區降臨初期,甲級汙染物甚至可以摧毀一座小型城市。
就算是在幾百年後的現代,甲級汙染物仍然具有很強的威脅性。
這是南島基地建立以來,第一次遭遇3-8隻甲級汙染物這麼嚴重的事件。
安全區迅速進入戒備狀態。南島基地出動若幹戰鬥機和潛艇,準備進入新的汙染區進行剿滅。然而行動尚未開始,衛星就檢測到那幾隻甲級汙染物消失了。
陳生接到消息時,想起來了之前舒棠說要去那座發電站,正好在危險爆發的中心地帶。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怎麼回事。
於是0 2區再次展開了一次秘密會議。
會議上,邱院長開始分析這一次汙染物巢穴的情況,以此作為樣本,反推00 2號的戰鬥力。
之前,雖然大部分的研究員都支持邱院長的“進化論”,但沒有數據和實驗的支持,就連邱院長的推斷,也僅僅隻是一種“猜想”。
然而今天,這個猜想得到了證實。
“某種意義上,00 2號的戰鬥力需要被我們重新評估。”
00 2號這次摧毀了8隻,並不代表著極限,而是因為這座巢穴裡僅有8隻。
而曾經作為元勳秘書團成員,陳生是最清楚一切這裡面的變化的。
在十年前,元勳最高記錄是獨自摧毀三隻甲級汙染物。這在當時,已經是人類頂尖的戰鬥力,被稱之為“人形核武”,並不是一種溢美之詞,而是一種寫實的描寫。
可是十年後,這進化似乎變得更加迅速、更加超乎想象。
……
會議結束後,一種空前的激動溢滿了胸腔,陳生一邊走,一邊和副官低聲說:“這件事將成為我們為元勳爭取支持的籌碼。”
在元勳清醒後的幾個月時間裡,聯邦內部小動作不斷,上一次南島基地的指揮官插手,就是聯邦內部的紛爭的一個小小的投影。
副官贊同:“如論如何,聯邦都要記一功。如果能夠得到研究院的全部支持,元勳一定可以得到更好的治療資源和機會。”
陳生沉默了一會兒:“如果元勳有清醒過來的一天,我們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陷入被動。”
……
凌晨,暴雨再次降臨南島市。
整個城市籠罩在一片的雨幕之中。
0 2區的值班室內,陳生剛剛才結束和南島基地指揮官的通話。
突然間,一種絕對的危機感,讓這個久經沙場的alpha立馬轉過身,警覺地看向了窗外。
看見那張熟悉的面容的那一刻,陳生愣住了。
陳生並不是第一次見到元勳離開禁地。
可是過去的幾次裡,“他”那雙漆黑的眸子掃過所有人,仿佛和看窗戶、石頭沒有任何區別,然後撐著那把藍色的雨傘,沉默而遲緩地朝著禁地外走去。
——之所以不進行攻擊,很可能僅僅隻是沒有放在眼裡。
然而,雖然走出去了,人魚身上仍然對外界充滿了排斥、抵觸。就算是上次舒棠說“遛彎”也是如此。
在陳生的認知裡,“他”從來不和除了舒棠以外的任何人交流,甚至連那種眼神的交流、肢體的語言都沒有。
這也是聯邦、研究院甚至這裡的每個人畏懼的來源之一。
如果那是一隻貪婪的惡龍,人們隻需要獻上珍寶;
如果那是一隻暴虐的殺人魔,人們隻需要不擇手段地毀滅他;
可是那是個無法溝通、無法交流,對外界充滿了敵意的怪物。而且正在“進化”著,人們仰望那個龐然大物的時候,幾乎有種看見邪神的錯覺。
“他”並沒有做什麼,可是卻讓人們深深地恐懼著,那巨大的未知。
然而現在,雨幕當中,大門被推開,那個孤僻的怪物死死抱著懷裡的女孩子。
怪物的身上全是雨水,可是懷裡的人卻被雨傘遮得嚴嚴實實。
這是第一次,怪物主動踏出了自己孤僻封閉的世界,向著那個出現在過那段陌生記憶裡,有些熟悉的面孔,發出了沙啞的嘶聲。
盡管是一種兇狠的威脅,但是這種威脅的表象下,是一種“交換”或者“求助”。
十年前沉默寡言的首領,和現在雨中的怪物幾乎重合。
當微涼的雨絲撲到面頰上的時候,陳生才回過神來。
在這種情況下,陳生幾乎要以為元勳認出了自己,眼眶有些發熱。
他強自冷靜下來。
立馬打電話聯系醫生過來。
然而在等待的過程中,陳生忍不住試探著叫了一聲:“大首領?”
那個怪物沒有任何反應。
隻是死死抓著懷裡女孩子手,眼睛一刻不眨地盯著她。
……
她的大腦仍然昏昏沉沉,但其實一直隱隱約約有些感知,她知道人魚帶著她回到了堡壘裡,知道人魚在發現把她裹在被子裡也沒有用的時候,那種緊張和焦急。
她很想抱住他,告訴他自己沒事,可是沒醒過來,隻能下意識地抓住了人魚的手。也許是她還有動靜這一點安撫了那隻兇獸。
“他”很快就抱著她離開了,舒棠也不知道人魚把她帶到了哪裡去,隻是一直靠在人魚的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