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昭在抱廈裡解了鬥篷, 進了燒著地龍的正房。
“那小姑娘怎來了?”他問四夫人。
四夫人剛剛有林嘉陪著說話,說了個盡興,情緒十分好:“這孩子是個十分知禮的, 昨天不是賞了她一件舊衣裳嗎, 特來謝我的。”
“她跟著十一娘她們一起讀過書呢。”她興高採烈地說, “我就說嘛, 感覺不像是姨娘帶大的模樣。這個竇姨娘, 還算有點頭腦,知道讓孩子讀書。”
凌昭:“杜。”
“哎,不是竇嗎?”四夫人也記不清,“反正這麼看著是個拎得清的人。”
對於杜姨娘讓林嘉在府裡跟著讀書這件事,凌昭也是非常贊許的。
倘若林嘉是個大字不識、不知書為何物的女子, 實在會令人遺憾。
“既讀過書,又知禮。”他漫不經心地道, “倒的確是不妨喚過來說說話。”
雖然不懼怕三夫人,但是如果惹得她又自傷自憐地表演,總歸是鬧心且煩人的。
以前侄女們常往她這邊跑,那邊就掉過眼淚。鬧得侄女們看見她老頭皮發麻——這是十三娘悄悄說的。
四夫人擺擺手:“孩子是個好孩子, 不過還是算了吧。”
“她陪我說了好一會兒話呢。十三娘都沒法坐她那麼長時間。唉……”她還是有點舍不得, 告訴凌昭,“我叫人拿了兩塊尺頭給她。”
這非是凌昭所願,因為諸如衣料、物品之類的小東西, 他就可以悄悄地辦了。
他還是希望四夫人能跟林嘉走近些。如果她有什麼事需要幫助, 便可以借四夫人的手解決。如此, 不傷她的名聲, 不影響以後婚嫁。
女子的閨譽太重要了。所以他束手束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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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不能強迫四夫人,更不能露了形跡。內宅女人最喜歡探聽門縫窗根的事, 要是被發現了點什麼,就很麻煩。
凌昭陪四夫人坐了會兒,起身告辭了。
四夫人今天說話說得多了,有點餓,喚丫鬟:“姓林的小姑娘孝敬我的點心拿過來嘗嘗。”
媽媽過來坐在榻邊陪她,沒說話先嘆了口氣。
這媽媽是當年的陪嫁大丫鬟,跟四夫人十分親密。四夫人詫異:“怎麼了?”
媽媽道:“我覺得壽官竟仿佛還沒開竅。”
四夫人更不明白:“怎麼說?”
婢女取來了林嘉獻上的點心,媽媽接過來,擺在榻幾上。
“林姑娘走的時候,我在門口送了一下,正碰上壽官兒從外面進來。兩個人打了個照面。”媽媽把點心推過去,“你猜怎麼著?林姑娘這麼漂亮的姑娘,咱們都忍不住要多看幾眼的,壽官目不斜視地行個禮就過來了。”
那兩個孩子在中庭相互行禮的畫面還印在媽媽的腦海裡。
真的是太漂亮了。
院牆的墨瓦上還有積雪未消,雪光裡,兩個漂亮的孩子交錯而過,相互行禮,彼此知禮。
像畫一樣,讓人難忘。
媽媽文採雖不好,也把那畫面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番。
“那孩子是個十分守規矩的。咱家的壽官多俊的模樣,她也不抬頭看一眼。”媽媽道,“壽官也是,這麼好看的姑娘,擱著誰家的小子不得眼睛看直了啊,他看也不看,一張臉還是那麼冷著,就過來了。”
媽媽話裡帶著抱怨。
四夫人生產的時候,她握著四夫人的手。凌昭的第一次澡是她和穩婆一起給洗的。凌昭的童年是她看大的,直到他離開了金陵。
就跟看自己的孩子一樣。
這麼大歲數了對女人沒有一點動心的模樣,讓人著急!
她其實有那麼一份擔心:“你說壽官會不會、會不會……好那個?”
書房裡養娈童,這種風氣江南十分鼎盛的。書香人家,便是女眷也多多少少明白些的。
“不會!”四夫人手一擺,十分有信心。
“那種的,都得是爺爺好那個,爹好那個,兒子多半也就好那個。”她說,“凌家沒人好那個的,我娘家也沒有。咱家的孩子就不會傳那個。”
“你不懂。他們這些修聖賢書的人啊……就那樣。有人故意娶醜妻,標榜自己隻愛賢惠,不好女色。嘖,假惺惺。”
最後一句直接罵自己兒子了。
總覺得她親兒子就是這款的,假道學,假惺惺,假正經。
還是他爹真性情,當年見著她就走不動道了,連滾帶爬地連夜跑回家,求老夫人請媒人來提親。
傻兒子沒繼承他爹半點,叫人生氣。
四夫人想著,狠狠咬了一口點心。
咀嚼了兩口,忽然頓住。
媽媽問:“怎麼了?不好吃?要我說就別吃了,也不知道做的幹淨不幹淨。”
雖然姑娘看著是個好姑娘,但四夫人實在貪吃,以前就發生過亂吃外面的東西,鬧肚子的事。媽媽十分怕她又吃壞肚子。
四夫人含糊地答了一句:“挺好吃的……”
盯著那被咬了一口的點心,緩緩咀嚼,細細品味。
點心都是常規的點心。廚房也會做,外面的點心鋪子也會做。方子是公開的,大體味道是差不多的。但每個人對食材的量和調料的量手松手緊或者個人味覺的偏愛終究還是有差異的,其他的還有火候、食材質量等差異,就會造成最終的成品味道的差異。
大部分普通人嘗不出來細微的區別,頂多說一句“陳記的比李記的甜,更好吃”。
但在吃這件事上,四夫人可不是普通人。
她盯著手裡的半塊點心,實在困惑。
但她終究相信自己的舌頭,吃了這麼多年,這份自信還是有的。
盯得久了,眼中困惑漸去,開始出現了精亮的光芒。
“他一眼都沒看林姑娘嗎?”她忽然抬頭問媽媽。
媽媽嘆氣:“哪怕多看一眼,我也沒這麼擔心啊。”
這不對,四夫人想。男人是種什麼東西,見到美人,哪怕沒什麼想法,天然地、原始地,也會下意識地多看至少一眼。
這種本能由不得理智控制,聖人在這時候也得靠邊站。
四夫人想起來了,昨日梅林她初見林嘉,驚豔得不行。
少女年紀還小,還沒及笄,卻生得殊色,已經摸到了“絕色”的邊了。
凌昭卻也是毫不動容,看也不看,雲淡風輕。
這要是四爺,必要好好地看一看,還要作詩作畫記錄,還要讓她來品鑑呢。
所以,這不對。肯定不對。
林嘉回去的時候專門又跑了一趟梅林,終有開花了。南側的先開了,北側的還花苞緊閉。
林嘉趕緊跑回小院,直接去灶房抱上早就準備好的罐子。這罐子可比夏日用的瓷瓶大得多了。
因為葉上露水常有,枝頭花雪可就隻有這一季。要是不湊巧,花期和下雪的日子錯開了,三夫人就怏怏地,通過各種方式表達她的失望和幽怨。
王婆子聽見聲音推開窗戶看了一眼,見是她,喊:“還出去?”
林嘉說:“花開了,我趕緊去。”
王婆子看她抱那麼大的罐子,說:“要不然我陪你去?搭把手。”
“不用。”林嘉說,“夫人不樂意的。”
王婆子搖頭。
小寧兒說:“你再多穿件衣裳吧。”
林嘉說:“我套著比甲呢。”
銀鼠皮的,不冷。
說了好幾句話了,沒見著杜姨娘。她問:“我姨呢?”
小寧兒道:“屋裡烤火呢。”
林嘉以為她怕冷不肯出來,沒在意,自去採花雪去了。
採滿了,已經過了晌午,沒停留,直接給三夫人送過去了。
三夫人一直就等這個呢。
林嘉道:“隻南邊的花先開了,還不多。待明日後日,希望雪不化,最好再下一場。”
三夫人看到她手都凍紅了,道:“瞧這凍得,知道你孝順,也別不顧自己。過來烤烤火。”
林嘉不知道怎麼地,三夫人作慈愛狀,她就頭皮隱隱發麻。明明四夫人慈藹說話的時候,她感覺是很放松的。
忙推辭了,隻說杜姨娘還等著她回去吃飯。
“還沒吃飯呢?可憐。”三夫人賞了她一匣子點心,“不及你姨母做的好,湊合吃吧。”
林嘉乖覺地道:“回頭叫姨母給夫人做。”
三夫人道:“不用,我也不缺。”
意思就是,該做就做。林嘉懂的。
林嘉回去路上肚子餓得咕咕地,看看日頭,分明耽誤了不少時間。
回到小院趕緊把點心先放下,一進屋卻聽見杜姨娘房裡有說話聲。她撩開簾子一看,小寧兒、王婆子都在裡間呢。
“怎麼了?”她問。
小寧兒氣惱:“上午你不在,姨娘把我支開,叫我不要擾她。中午我喊她吃飯,哪知道她竟偷偷喝小酒喝得醉了。火盆裡的炭都燒盡了,偏她還脫了衣裳歪在榻上。我進來的時候,手都冰涼涼的。”
林嘉也氣惱。
杜姨娘喜歡喝兩盅。但她酒品不好,喝多了容易撒酒瘋。跟林嘉保證過好幾回說不喝了,又偷偷喝。
林嘉道:“待會給她煮個姜湯,等她醒了給她喝。”
“曉得。”小寧兒說,“你還沒吃飯吧,飯菜給你在灶上溫著呢。”
王婆子已經去取了,林嘉看小寧兒把杜姨娘收拾得挺好,杜姨娘還在睡呢,這個酒鬼!
她匆匆去扒了兩口飯,漱過口就往水榭去了。
小琴房裡沒有地龍,但是四個角落裡都擺了火盆,燒的是無煙無臭的銀絲炭。暖烘烘的,一進來就覺得舒服。
算算日子今日裡應該見不到凌昭,林嘉安心地練習,隻是才嗡嗡彈了一段譜子,槅扇門忽然吱呀打開了。
桃子都布置好之後,在她練琴的期間是不會進來的。林嘉屏了一瞬的呼吸,轉頭看去。
果然是凌昭。
凌昭沒說話,踱步進來,看了看她放在琴上發紅的手。
“梅花開了?”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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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9 章(生病)
第79章
林嘉把手收回膝頭, 有些赧然地“嗯”了一聲:“開了。”
在梅林裡採雪凍著手了,又麻又痒的,手指不靈活。彈出來的音便不行, 想來被凌昭聽出來了。
凌昭點點頭, 淡淡地道:“今天別彈了。”
說完, 轉身出去了。
的確今天手指的狀態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