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書齋一面接岸,另一面臨水。林嘉長久以來一直隻看到臨水的那一面。走到近前,才覺出比遠看要寬敞闊朗得多。不像三房的宅院那麼富麗精致,連地磚都是碧綠鑿花的。富貴氣仿佛被秋光秋風洗得幹幹淨淨似的,隻餘下滿滿的書卷氣。
林嘉抬頭看了片刻才走過去,剛靠近便見南燭探了探頭,見著她就笑:“我就猜姑娘該來了,你等一下,我去喊桃子姐。”
他一溜煙跑了。林嘉便在階下等著。
沒一會兒,桃子出來了。
“可有什麼事?”桃子關切地問,“南燭跟我說了,我擔心了一上午。”
深覺得以林嘉的性格,若沒什麼大事,不會特意跑來找她的。
林嘉歉然道:“沒想到讓姐姐擔心了,其實不是我的事,是有一個事,想請姐姐幫著給九公子遞個話。”
桃子稍稍放心,說:“什麼事,你說。”
“便是昨日姐姐見過的晴娘,她住在我隔壁,她還有個弟弟,和府裡的郎君們一同在城外的族學讀書……”林嘉將肖晴娘的請求告訴了桃子。
“這個事,自然由不得我們,自然是看九公子的意思。”她道,“隻是肖家人與九公子說不上話,我厚著臉皮幫著傳個話。能不能成的,我也盡力了。”
桃子問:“她跟你很要好嗎?”
桃子其實昨天看出來肖晴娘與林嘉也說不上特別要好,真就是鄰居的關系而已。女孩子之間要好不要好還是非常明顯的。
“也不算。”林嘉道,“隻是大家差不多,都是孤兒寡母的人家,我十分羨慕她有弟弟……”
“若我有弟弟,知道有九公子這麼個文曲星近在眼前,知道有這麼個機會,便是跪著求,也會求一求的。”
桃子懂了,她點頭道:“好,待公子醒了,我就將這個事稟告公子,隻……”
她想說“隻姑娘須得明白,我也隻是負責上下傳話,事情成不成,不是我一個婢女能決定的”。哪知才說了一個“隻”字,忽然看到林嘉的視線漂移向她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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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昭的聲音也在這時候響起來:“什麼事要稟告我?”
桃子倏地回頭。
秋光裡,她家公子披了件道袍站在階上。
道袍裡面隻穿著一件細麻的禪衣,襟口半敞著。
探花郎修長的手指捏著道袍的領襟,空蕩蕩的衣袖在秋風中擺動。
第 48 章(試琴)
第48章
別說這副燕居模樣, 便是凌昭褪去衣衫洗浴的模樣,桃子作為貼身婢女都見得多了。
隻是,林姑娘在這兒呢……
桃子轉回頭去看林嘉。
林嘉活這一輩子, 也沒見過男子這般的風流模樣。
她整個人都看呆住了。
凌昭一雙深邃的眸子, 眸光清炯, 落在了林嘉身上。
小姑娘好像傻住了。
凌昭頓了頓, 道了聲“進來說話”, 便轉了身。
桃子忙閃身讓開路,林嘉如夢初醒,滿臉通紅,求救似的看看桃子。但桃子眼觀鼻鼻觀心。林嘉隻好硬著頭皮跟上去了。
林嘉什麼時候見過男子衣衫不整過?這輩子都沒見過!她這輩子才見過幾個男人!
生平頭一遭,隻嚇得心髒怦怦直跳。耳根不知道為什麼就熱得厲害。
一路上頭也不敢抬, 餘光看見前面道袍的衣袖好像甩了兩下。
及至進了書房,聽見凌昭的聲音道:“怎不抬頭?”
林嘉努力抬起頭, 飛快地看了一眼,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原來這一路走來,凌昭已經將道袍穿好了,衣冠整齊。
道袍沒有束絲绦, 寬大飄逸, 顯不出他晨練時穿勁裝的腰身,看起來全是書卷氣。
若是手裡再拿一卷書,就真真地符合了林嘉對“探花郎”、“文曲星”的想象了。她不由眨眨眼。
凌昭問:“是有什麼事, 要到這邊來找我?”
實在想不到, 才一個旬日沒見她, 她就有事需要通過桃子來聯絡他了。凌昭這心裡混混沌沌的, 也說不清是什麼感覺。
竟隱隱有些懊悔。
能直接跟凌昭說,可比要桃子傳話更好啊。林嘉忙打點精神, 道:“住我隔壁的肖家三口人,她家兒子在族學裡附學的。聽說九公子這邊,旬日裡會召集郎君們指點他們功課,肖家的姐姐想替弟弟求個旁聽的機會,隻她沒法跟九公子搭上話。我就想著,幫著傳個話。成不成的,我盡力了。”
雖力量微薄,但總沒有袖手旁觀,於自己心裡便能過去了。
凌昭問:“肖家兒子多大了?”
林嘉道:“嗯……大概十一二?”
凌昭點點頭:“與十六郎差不多。”
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若是行走內院的書童小廝,再大些就不能繼續在內院行走了。林嘉才多大?她還未及笄,比這少年也就隻大個兩三歲?
可肖家兒子還與她比鄰而居。
凌昭問:“他們家與我們府裡是什麼關系?”
這個林嘉知道,蓋因肖晴娘常掛在嘴邊的。她回道:“他們姐弟的外祖母,昔年與老太太在閨中相識。”
有親朋,有故舊,這便是故舊之人的後人。既來投,老太太肯定要照拂。想來早年姐弟倆年紀都小,便收留在了府裡。
凌昭道:“知道了,我來安排。”
林嘉又驚又喜,小心求證:“九公子……是答應了是嗎?”
那眼睛帶著真心的歡喜,比平時要亮許多。
凌昭凝視片刻,問:“你和肖家姐弟關系很好?”
桃子剛才也問過類似的問題呢。隻是能對桃子掏心窩子說的話,林嘉不想跟凌昭說。
或許因為他是男子,或許因為他身份尊貴。總之林嘉不想把那些話再重復一遍。“孤兒寡母”的那種話說得太多,其實連自己都不愛聽,更遑論旁人。
她便道:“就隔一道牆,說話都能聽得見。我們也算是一起長大的。”
正好這時候桃子在時候進來上茶,林嘉話音才落便被她進門的聲音吸引,轉過頭去看她。
再回頭,凌昭的面色淡淡的。
林嘉已經習慣了凌昭的這種看不出來情緒的神情。以前家學裡的先生也講過,讀書人講究“七情不上臉,六欲不隨心”。這就是士人說的“養氣”。
林嘉以前空洞地聽著,不太能想象。
現在倒不必想象了,凌家九郎就是士人的模子。
茶都上來了,凌昭袖子一拂:“坐。”
書房本就有待客的功用,自然有案椅。林嘉坐下,說也奇怪,在凌昭這裡卻沒有在三夫人那裡的局促,能踏踏實實地坐實了。
端起茶抿了一口,這才定下神來,打量起這書房來。
想不到這輩子竟還有機會能進入探花郎的書房,不好好看看也許下次就看不到了。
因為窗格裡嵌的是明瓦,所以屋子裡特別亮堂。書桌大得驚人,筆墨盈案。大肚瓶裡插滿了卷軸,牆上也掛滿了書畫……
林嘉忽然“咦”了一聲。
凌昭剛抿了一口茶,聞聲抬眼,看到林嘉面露驚奇。他順著林嘉的視線看過去,看到的是牆上掛著的那副月下湖光圖。
凌昭不由一頓。
林嘉已經轉頭問他:“九公子,這個……是園子裡這片湖嗎?”
她不是很能確定。因為她總是從對岸往水榭這邊看,沒有試過這個角度看對岸。
凌昭放下茶盞,走到窗邊推開了窗扇,轉頭道:“過來。”
林嘉依言走到窗邊,向外看了看,不由發出低低的輕嘆:“原來從這邊看,是這樣的……”
這景實在美。
怪不得桃子說凌九郎基本上白日裡都會待在書齋。推開窗便見這樣開闊的景色,胸臆間該是多麼舒展。男兒的天地真是廣闊,哪怕身份不夠高貴,如南燭、飛蓬這樣的小廝,也可以跟著主人見識廣闊天地。
而她每日裡見得最多的就是推開窗,一條逼仄狹長的院落。
有短短的片刻時間,林嘉是站在了凌昭的視角去看窗外,好像踏入一個不一樣的世界。
而凌昭站在她身側,看到的是少女唇邊的微笑,眸中的向往。她好像還有一分悵然,為什麼會有悵然?
凌昭看了一眼日日都看的湖景,對這一分悵然感到不解,蹙起了眉頭。
林嘉欣賞了幾眼湖景,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轉身對凌昭道:“原來同一片景,換一個地方看過去,竟這樣不同。九公子的書齋位置真是好。”林嘉還記得杜姨娘講過的一個八卦——十四郎中了秀才,六夫人很想把這水榭要過去給十四郎做書房。她的意思是反正九郎也幾乎不會回金陵了,沒必要白佔著這麼好的水榭。
當然沒成。無論是凌老爺還是老夫人,都沒同意。
似凌家這種書香世家,出進士容易,但出一甲進士也一樣是難得的。
狀元榜眼探花,全大周人尖子中的人尖子,出一個就是光宗耀祖。一個水榭怎麼了,凌九郎便是二十年不回來,也是照樣要給他留著的。
但這些林嘉覺得“太好”的東西,於凌昭都是日常常見而已。最好的那一份給他,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凌昭早就習慣了。
他隻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林嘉福身:“那我……”
今日要做的事已經做了,比預期的還更好——直接跟凌昭說了。凌昭也答應了。她準備功成身退,要告辭了。
凌昭卻負著手問:“以後不練字了?”
對這件事,林嘉本來覺得自己做的是對的。可現在凌昭當面問起來,她突然愧疚了起來。
因不是誰都會對你好,偏偏你辜負了那個人對你的好。
她微微垂下頭。但肖晴娘的那些話在耳畔響起,連舉人家的姑娘都覺得她在做無用又敗家的事。大概姨母也是這麼想的,姨母隻是疼她,不說而已。
“不練了。”她抬起頭,微笑著說,“還有好多別的事要做呢。”
話說到這份上,一般人就不會再繼續問了。
林嘉怎麼也想不到,堂堂探花郎居然就繼續追問了下去:“要做什麼?”
林嘉呆住。就是一個託辭而已。怎麼還興刨根問底呢?
偏凌昭就這麼看著她,很有耐心地等著她回答。
“就……”林嘉沒辦法,硬著頭皮回答,“一些女兒家做的事,做些繡活、打打絡子什麼的。”
小院裡有丫頭有婆子,林嘉倒是不需要做那些漿洗、打掃的家務。小院的飯食是統一從大廚房領取,林嘉也不需要下廚燒飯。
所以她的生活雖然比不上什麼大家閨秀,卻比外面許多小門小戶的女兒家要輕松很多。
做的那些活計雖然一大部分是拿出去賣了錢,攢私房,但也沒有隔壁肖晴娘做的那麼多,絕達不到“勞累”的程度。
因為她傍著杜姨娘生活,而杜姨娘有凌家供養,林嘉跟著沾光。
但林嘉做的活計是不是比隔壁肖晴娘少,她的生活是不是比肖晴娘輕松,對凌昭都是沒有意義的。
在凌昭看來,果然就如他所想,她省出來的時間都用來做那些事情了。
大好的青春時光勞勞碌碌地,就這麼過去了,總讓他覺得遺憾。
今天早上南燭形容她聽他撫琴時的笑容,說是“好像曬太陽似的很舒服的感覺”。
南燭毫無文採,但凌昭一聽就明白了,那是聽懂了琴音的人發出的會心的笑容。
上一次他摸了亡父的琴,她也是聽著琴音落淚了。
分明是靈秀內蘊,卻生生被這些俗務拖累了。
“學過琴嗎?”凌昭問。
話題跳躍得超出林嘉的預料,她懵了一下,完全不知道凌昭是怎麼從練字跳到學沒學過琴上來的。她完全想不明白凌昭的腦子是怎麼拐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