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昭的目光落在了林嘉的裙子上,但極快地就收回來,答道:“十二郎若是被責罰,定是因為他什麼地方做錯了,不會是因為你。”
這算不算是答應了她呢?林嘉不能確定,也不敢要求再多了。
凌昭不站十二郎而站她這一邊,已經令她感激不盡。他實在是她見過的男子中最不同的。
當然,她這輩子到現在其實也沒見過幾個男子。
看凌昭似乎沒有再說話的意思,林嘉試探地問:“九公子若沒有旁的事,我先告退了?”
凌昭卻沒有讓她告退,抬眸問她:“你每日早上往這邊來,都有誰知道?”
林嘉立刻反應過來,沉默了一下,微微垂頭:“隻有我姨母,和……院子裡的人。”
“知道了,”凌昭頷首,“去吧。”
他沒有再說什麼,令林嘉如釋重負。院子裡的小丫頭和老婆子,都是她和杜姨娘沒有辦法解決的事。對這些無力改變的事,她的內心裡傾向於回避不去面對。
許是因為凌昭承諾幫她躲十二郎的緣故,心裡格外地輕松,林嘉連行禮的動作都輕盈起來,轉身離開的時候,腳步也歡快。
這些外露的情緒都能被凌昭感知到,不由心想,眼瞅著差不多快是個大姑娘了,情緒起來的時候還是像個孩子。
然而這個年紀不正是這樣?
堂妹們人前也一派端莊,私底下比隻林嘉更加的天真爛漫。
比起她們,林嘉反而還有人情冷暖中打滾出來的一股天然的世故。不是精於算計,而是說話、做事前思前想後的小心翼翼。
幼失怙恃的少女,令人看到她情不自禁地生憐。
凌昭晨練回到書齋,吩咐南燭:“去找季白,讓他查一下杜姨娘院裡的人,再來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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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燭飛快地跑去了。
到了下午,桃子引著一個幹練青年來了。
這青年便是季白,大名原叫作凌四喜。他出生在九月,故而做凌昭書童的時候,凌昭給他改個名作凌季白。
他這個凌姓,乃是主家賜姓。他的爺爺正是如今凌府的大管家。他的父親叔伯兄長,個個都領著差事,一大家子在凌府極是有體面的。
同樣的,在僕人當中人脈也深,做事極是方便。
他也是像南燭一樣從凌昭身邊的書童小廝做起,跟了凌昭已經超過十年,是凌昭身邊十分得力的長隨。隻是成年男僕沒有主人召喚輕易不進內宅。他從前在京城也是跑外面的事,這一回到金陵,凌昭丁憂,他一下子也沒了以往的忙碌,闲得要長毛。
忽然凌昭交待下事來,立刻打疊精神去辦了。
“一個婆子一個小丫頭,都不是什麼臺面上的人。隻小丫頭有個姐姐,在咱們夫人院子裡灑掃。除此之外,再沒什麼了。”他兢兢業業地匯報。
至於凌昭為什麼突然去打聽三房一個姨娘的院子裡的事。他像個葫蘆一樣閉緊了嘴巴,絕不多問一句。
該讓他知道的,公子自然會讓他知道。
果然,凌昭是有些信息必須與他通氣才好做事。
“三房這位杜姨娘有個甥女傍著她過日子。”他告訴季白基本的情況,“十二郎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紀,不免有些不當的舉止。”
“咱們凌家詩禮之家,不能出什麼難看的事。林姑娘身邊的人靠不住,給她換兩個靠得住的。”
“以免這些人姑息著十二郎做出糊塗事。”
林嘉今日明白表示她不願做妾了,杜姨娘也與她早達成共識。
那十二郎怎麼知道她的行蹤的,怎麼準確地堵到她的?要知道,凌府這大宅佔地之大,若沒有人通風報信可不是那麼容易就能精準地逮到什麼人的。
隻能是杜姨娘院子裡的丫頭婆子,收了十二郎的錢,沆瀣一氣地賣主。
當然,或許在她們心目中林嘉不是正經主子。但這種行為,依然讓凌昭心中生厭。更是能理解林嘉這和妹妹們年紀差不多的少女,為何說話做事如此小心翼翼。
寄人籬下,身份尷尬又無人可用。
既然答應了幫她,凌昭決定給她能用的人。
當然這麼做最終的目的,凌昭想,自然是為了阻止他那個過繼來的堂弟做出什麼有辱門楣的醜事。
還有就是,他樂意。
季白退下,桃子端著精致果盤進來,放在了凌昭手邊,正要退下,凌昭卻抬起眼,視線落在了桃子的裙子上。
桃子一身素衣衫裙。
四房居喪守孝,自然是上上下下都穿得十分素淡。喜慶顏色的衣裙都收進箱子裡,等到除服才敢再拿出來。
但桃子的裙子依然很好看。因為她是凌昭用慣了的大丫鬟,常得賞賜,手裡總是有好東西,尤其是好的尺頭。
似她這種主人跟前得力的大丫鬟,甚至比一些不受寵的姨娘還體面。
凌昭想起了林嘉的裙子。
料子倒還好,花色卻深沉老氣,大概是杜姨娘份例裡的。
早前南燭就打聽清楚了,杜姨娘領著姨娘的份例,林嘉卻是按凌府後巷那些人的標準,領一份接濟。
接濟的意思就是不讓你餓死。每月給些米糧和油,趕上逢年過節還會有點肉,除此之外,沒了。
少女哪有不愛漂亮的。
這次府中辦白事,五房、六房的妹妹們作為侄女也要為父親守孝,一個個都穿著素服。可就跟桃子一樣,雖然素,也盡量素得漂亮。
衣裳料子夠好,一身素服隻會顯得人淡如菊般的雅致。
不像林嘉的裙子,那顏色花樣一看就是府裡管事分撥的,專給無寵的老姨娘們的。
“桃子。”凌昭喊住了本來要退下的桃子,手肘支在書桌上撐著額頭抬起眼,“你手裡是不是有些尺頭?”
桃子的職業素養十分之高,凌昭一喊她,她就已經全身都進入了隨時接受指令的狀態了。
不想凌昭問了個讓她有點懵的問題。
“是有些。”桃心小心地回答,“都是往日裡公子賞的。”
可不是偷的、昧的,是公子你親自賞的,來路非常清白!
桃子已經到了適婚的年紀,原已經該配人了。隻是趕上喪事,大概要往後拖一拖。
但她仍然是一個愛漂亮的年輕女子,肯定也知道林嘉那個年紀的少女會喜歡什麼樣的料子。
“你尋一塊合適的,拿去給林姑娘。”凌昭道,“也不必說是我賞的,以你的名義就行,該怎麼說自己看著辦。”
桃子眨眨眼。
凌昭又道:“你給出去的東西,自己去我的庫房裡尋兩塊補上,不虧了你。”
桃子受命,就要出去,又聽到凌昭喊:“桃子。”
桃子忙止住腳步轉身回來,傾身聆聽凌昭還有什麼進一步的指示。
凌昭斜撐著額頭,視線隻落在手中的書冊上。
他翻了一頁。
桃子恭敬地等指示。
他又翻了一頁,淡淡道:“給她找塊好看些的。”
第 20 章(換人)
第20章
梅林一面之後,林嘉每日裡按時將點心送過去,但隻能見到南燭,偶爾南燭不在,便是年紀更小的飛蓬。這幾日,都沒再見到凌昭。
林嘉的心裡,竟生出了淡淡的失望。
她在凌府裡的日子過得太單調了。
原本她蹭著凌府的家學,跟凌府的姑娘一起上課讀書。自六房的十一娘和五房的十二娘這兩個跟她年紀相近的姑娘先後訂親不再去家學上課,在幾個年紀偏小的姑娘裡,她就顯得突兀了起來。
林嘉和杜姨娘生活在凌府,不怕別人漠視,就怕引人注意。林嘉便也不再去上課了。
隻是十一娘、十二娘不去上課,並不是就闲下來了。而是女孩子訂親之後要學習的東西已經超出了西席的教學範圍,該由母親或者女性長輩來教導了。
五夫人跟著五爺在縣裡,半個月一個月地才回來一趟。因離得也不算遠,車馬一日的路程而已,五房的孩子都沒有像長房、二房的那樣跟著父母在外,十二娘、十三娘和十三郎、十六郎都留在了金陵的家裡,由祖父母看管。
十二娘母親不在身邊,就和六房的十一娘一起跟在六夫人身邊,觀摩、學習主持中饋。
這卻是林嘉沒有資格再蹭著學的了。
杜姨娘也曾安慰她道:“都是大家姑娘學的東西,於咱們也沒什麼用處。”
於杜姨娘的認知裡,林嘉若與富貴人家做妾,妾室學這個有什麼用武之地?若嫁與小門小戶為妻,所謂中饋不過是過年裁一件新衣,水壺磕碎了換個新的。大宅門裡的種種,都與她無關。
林嘉不遺憾學不到那些大家閨秀才有資格學的東西,她隻是羨慕凌府的姑娘們,不論是還在家學裡上課的年幼的,還是跟著學習主持中饋的年長的,她們的生活都是那麼多姿多彩。
十一娘、十二娘其實在訂親前就頻繁缺課了,或者老太太親自,或者由四夫人帶著,她們倆總會經常出席一些宴會、遊園。見到許多人、許多事,漸漸地說話的氣度都與年少的妹妹們不太一樣了。
林嘉幾乎沒有什麼機會走出垂花門。寥寥的幾次上街,還都是蹭著凌府姑娘們。姑娘們也隻圖個人多熱鬧。長輩們怕丫鬟婆子在外面管不住小主子,圖她年紀大些,會照應人。
林嘉曾經一時沒走心,說出了心中羨慕。五房的十三娘吹出牛皮,說要帶她見識外面的宴會。林嘉原也知道不該當真的,可內心裡竟也生出了不該有的期盼。
隻可笑眼看著日子近了,十三娘再也不提了。林嘉心中失望也不敢表達出來。
誰承想,“宴會”的當日,十三娘竟使人將她喊去,訕訕說她可以扮成她的丫鬟混進去。林嘉就是再對“外面”向往好奇,也硬壓下去婉拒了。
十三娘牛皮吹破不能實現,本是有點難為情才出此下策,林嘉拒絕了,她覺得臉上掛不住,不免有點惱羞成怒,說話不太客氣。
那一次,林嘉真的明白了什麼叫作自取其辱。
後來才知道,十三娘所謂的“宴會”不是十一娘、十二娘被長輩帶去的那種正式的宴會。她參加的不過是金陵的一些閨秀們的雅聚。
她是想帶林嘉去的,被她親姐姐十二娘知道了,訓斥了一頓,才想了個餿主意,讓林嘉扮成丫鬟混進去。
那種場合和人數,要真扮成丫鬟,可真真是可笑了。林嘉慶幸自己理智拒絕了十三娘。
好在十三娘小孩子脾氣,幾日沒搭理林嘉,再看到就已經拋到腦後了,興致勃勃地給林嘉講她的新玩意了。
而林嘉,在失去了家學讀書的資格後,生活日復一日變得更加平淡了。
凌四爺去世,林嘉知道凌府裡會發生一些變化。比如四房的夫人要守寡,比如四房的兒子要丁憂。但林嘉生活在宅邸西路邊緣的排院裡,一直覺得這些事都離她很遠。
那時候林嘉沒想到,四房的凌九郎會以一種謫仙般的姿態,落入她在凡間的生活。
先是桃子譴了飛蓬跑腿,給林嘉送了塊尺頭。
桃子做事有章法,凌昭讓桃子以她自己的名義給林嘉送東西,顯然就是不想聲張,她這樣的大丫頭在內宅裡行走也很顯眼,不若譴了僮兒跑腿,不引人注目。
“桃子姐說,她身量高,這尺頭做裙子短了,就想起了姑娘。也不值當什麼,隻當是謝姑娘日常做點心費心了。”飛蓬年紀比南燭小,嘴巴卻很靈巧,把桃子教的話一個字不漏地轉達了。順利地完成了任務。
待他揣著杜姨娘塞的松子糖離開,林嘉才解開了包袱布,杜姨娘看了好生欣喜:“正好與你做條裙子。”
又誇:“不愧是公子爺身邊的大丫鬟啊,出手這般體面。這樣好看的尺頭,我許久沒摸到過了。”
又傷感:“跟著我,委屈你了。”
林嘉笑嗔:“姨母說什麼呢,要沒有姨母,我現在不知道落到什麼地方去了。瞧我如今,吃好喝好的,日子多好。”
她嘴巴甜,將杜姨娘哄住了。
兩個人將尺頭展開,比劃著怎麼裁剪。
杜姨娘一邊用手比著尺寸一邊道:“這桃子姑娘有多高?這樣一塊還不夠她裁裙子嗎?”
林嘉本來是沒多想的。
因凌昭也說過,桃子為著他胃口不好十分著急,才找了林嘉託了她做點心果子。要說這個事也算是解決了桃子的為難,雖然付了銀錢,但她若是因此得了主人的稱贊或者獎賞,高興起來送林嘉一塊尺頭也是說得過去的。
但聽了杜姨娘這無心的一句,林嘉不知道怎麼地,心頭忽地一跳。
隻她曾經在十三娘那裡有過不甚愉快的經歷,哪敢自作多情,忙將心底那一絲異樣強壓了下去。
又過了幾日,忽然來人通知小丫頭被調到四夫人院裡。小丫頭歡歡喜喜地收拾包袱走了的時候,林嘉也沒敢多想。
杜姨娘還眼巴巴等著給她安排新人,誰知道第二日裡,老婆子也有了別的去處,也收拾包袱麻溜地跟著管事走人了。
扁平狹窄的院子一下子走了兩個人,竟也顯得寬敞了起來。
杜姨娘的臉色很不好看,已經在跟林嘉念叨:“快幫我想想,我這是得罪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