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燭沒再說話,微微側身讓開,他身後的那個人影開口了:“在祭誰?”
那聲音低沉冷清,果然是那位凌九郎。
私祭被主人家捉個正著。林嘉垂下頭:“今天是我娘親的忌日。”
那個冷清的聲音卻問:“那是你的丫鬟?”
林嘉轉頭看去。遠處有一盞燈籠停在那裡,自然是小丫頭打了水回來卻發現有人來了,嚇得不敢過來了。
她道:“是我姨母身邊的。”
月色冷而朦朧。
月下的少女眉眼映著火光,一分緊張,兩分怯怯,三分惶然,有一種無憑無依的單薄。年紀還小,還稱不上人間絕色,但絕對是對得起這一分月色了。
隻遠處嚇呆了不敢上前的小丫頭,絲毫的護主之心也沒有,讓人心中生出不喜。
但她一個失怙孤女,還能怎樣?給她片瓦遮風避雨,給她衣食不至流離失所,凌府已經做到仁至義盡。
這一刻,凌昭覺得“嬌弱”兩個字似也沒有那麼討人嫌了。
或者該說是,這種無所倚仗的單薄感終究和那些炊金馔玉養大的造作的嬌弱是不一樣的,凌昭覺得可以給予一分寬容。
“少失怙恃……”他輕聲呢喃,似有似無地嘆息,“待會記得將火滅幹淨。”
林嘉肩膀都松了下來。
這是第二次感受到凌九郎的善意了。
她感激地福身:“多謝九公子寬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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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下那個看不清臉的影子好像點了點頭,似乎又看了她一會兒,翩然轉身而去。衣袂拂動,仙人似的,和她好像隔了人間。
南燭看了她一眼,追上去給凌昭打燈籠。
他們走了,林嘉才真的放松下來。小丫頭也巴巴地跑過來,害怕地問:“那是誰啊?”
“是四房的九公子。”林嘉低聲說,“別聲張,小心把火滅了。”
兩個人把火燭都滅了,又小心把坑填平了,掩蓋了焚燒的痕跡,匆匆往小院去。
路上林嘉跟小丫頭說:“就不要跟姨母說了,省得她又提心吊膽。”
因凌府的人若要怪罪,自然不會去怪罪林嘉一個孤女,自然是要怪罪到杜姨娘頭上。
小丫頭答應了,又說:“那就是咱們的探花郎呢,可惜我沒看清臉。姑娘,你不是見過九公子?他生得是不是特別好看?”
林嘉道:“是的吧?”
小丫頭奇道:“到底是好看還是不好看?”怎麼還“的吧”?
林嘉道:“我沒敢看。”
小丫頭懂了:“也是,換我也不敢看。”
林嘉道:“小聲些。”
兩個人輕手輕腳繞過前面幾間院子,回杜姨娘的小院了。
杜姨娘還給她守著門呢,等兩人回來了,才栓了門。問了問,林嘉自然說無事,便嘆一回逝去的堂姐,摸了摸林嘉的頭,一起洗漱歇下了。
清晨起來一看,天空裡已經一絲雲也無,今天可見是個好天氣。
杜姨娘才起,林嘉已經麻利地做了點心。
這些事,杜姨娘也不刻意使喚婆子和小丫頭幫忙。林嘉未來不知道會落到哪裡呢,杜姨娘十分沒有信心。因為她實在沒什麼能力給林嘉找個像樣的婆家。若是日後要過著小門小戶的清貧生活,沒有奴婢使喚,要日日親自操勞,不若讓她現在就習慣。
杜姨娘的心思林嘉也是明白的。所以雖然院子裡有婆子有丫頭,但她不是她們的正經主子,也不怎麼使喚她們。
能自己做的事就自己做。
杜姨娘推開窗,正看見林嘉提上了食盒。
林嘉看見小丫頭正給杜姨娘梳頭,一樂:“你手輕點。”
才說完,杜姨娘就哎喲一聲按住頭皮,無奈地回頭嗔了小丫頭一句。
這丫頭笨手笨腳的,其實不太會梳頭。但杜姨娘已經沒了夫主,三夫人作為正妻還會梳發髻抹脂粉修飾自己的形貌,杜姨娘這樣的寡妾已經完全不打扮了,日常就是梳個老氣橫秋又簡單的圓髻。所以丫頭手笨手巧倒也沒什麼關系。
小丫頭縮縮脖子,其實倒也不怕。這兩位主子沒什麼油水,但勝在脾氣也好,都是和善人。不說打罵罰跪,便是掐啊擰啊這種小動作也是沒有的。
最多嗔兩句。
林嘉隔窗一樂。晨光照在她臉上,淡金朦朧。
長大了必是絕色。
看著她步履輕盈地走出去,杜姨娘失神許久,又嘆息。
自己那堂姐也不過是中人之姿,還不如自己,怎地生出這般美貌的孩子來?
這般美貌,又無依無靠,以後又落到哪裡?夫家可能保得她一生平安?
想來想去也無解,因為自己也不過是個身份低微的妾室罷了,唯有嘆息。接過小丫頭手裡的梳篦,緩緩梳理一頭長發。
按照規矩,林嘉是不往梅林北邊去的,她把食盒放在一棵老梅樹張開的枝杈上。隻要等一會兒,南燭小哥就會來取。
果然沒一會兒,南燭就來了。
隻是今日他臉色不太對,眉頭也擰著疙瘩,還捂著肚子。
林嘉奇怪道:“小哥怎麼了?”
南燭揉著肚子哭喪著臉:“一大早肚子就咕嚕嚕地,好似有個老鼠在竄。”
分明是拉肚子的前兆,林嘉“噗”地一聲,忙捂住嘴忍住,問:“是不是吃壞什麼了?”
南燭正想回答,忽然面色大變:“啊喲!不行了!我!”
“姑娘幫個忙!”他語速飛快地說,“我們公子要是喚我,你替我應一聲……告訴公子我去哪了!”
一邊說,一邊捂著肚子飛快地跑掉了。那個方向,正是園子裡一處淨房所在。
林嘉手裡還捧著食盒沒遞出去呢,目瞪口呆地看著南燭一溜煙就沒影了。
看看南燭消失的方向,再低頭看看手中的食盒,又扭頭看看梅林北邊……
九公子是個金貴的人,他不喜歡被打擾。南燭小哥也是說“如果公子喚”就幫他應一聲,那九公子沒有喚人的話,還是不要打擾他比較好。
林嘉想清楚,還是把食盒又放回老梅樹手掌般撐開的枝椏上,繼續做自己的事。
隻是不能像之前那樣專心了,總是忍不住朝南燭消失的方向看兩眼。擔心他有沒有帶草紙,擔心他肚子鬧得厲害不厲害,擔心他還不回來會不會被九公子責備……
擔心了半天,南燭也沒回轉來,身後卻傳來了凌九郎的聲音:“……可曾見到我的小廝?”
林嘉一驚,倏地轉身,忙行禮:“九公子。”
林嘉和凌昭沒有親戚關系。凌昭不僅身份上是凌府的公子,他還是身有功名的朝廷官員。其實理論上來講,要到秀才的級別才可以見官不拜。
不過人們日常裡倒沒那麼講究罷了。
凌昭劍反握在身後,額頭微汗,對林嘉點點頭,重新問了一遍。
或許是因為除了三夫人之外,林嘉其實沒跟凌府其他正經主人打過交道,或許是因為凌昭身上光環太盛,林嘉遇到他就莫名緊張。定定神,才回答:“南燭小哥鬧肚子,他去淨房了。去得匆忙,不及報與公子,叫我等公子喚的時候替他說一聲。”
南燭確實一大早就說肚子不太對勁。他說昨天夜裡口渴,起來灌了半壺涼茶。
人有三急,這種事沒辦法。
凌昭瞥了林嘉一眼:“會不會沏茶?”
跳躍有點大,林嘉有點懵,磕磕巴巴地回答:“啊?……會,會的。”
聲音小得像蚊子,毫無底氣,讓人聽了耳朵痒,總想揉。
凌昭記得第一次聽這小姑娘說話也是這樣的。他點點頭轉身往回走,林嘉忙取下枝椏上的食盒,跟上他。
採了一半的梅露也隻能先擱下,反正也不是必須日日給三夫人送的,先把眼前的對付過去才是緊要的。
隻是九公子……話真少。
一路跟著走到梅林靠北的空地上,凌昭隨意伸手一指:“那裡。”
最大的那塊湖石上擺著茶盤,有精致的茶具,地上還有紅泥小爐,上好的銀絲炭。
林嘉捧著食盒看了凌昭一眼,凌昭已經走到空地上,挽了個劍花,劍鋒的光芒晃動,如青龍出水。
一直說九公子練劍、練劍的,林嘉隻想象不出來文曲星怎個練劍法?如今見到了,隻咋舌。那劍鋒遊走間隱有破空聲,竟不似尋常的花拳繡腿,帶著力量感和鋒銳感,像是真功夫?
林嘉不敢多看,還記得凌昭喚自己過來是為了幫他煮茶,將食盒也放在湖石上。小心撥弄泥爐炭火。
林嘉燒上水,將杯盞都準備好,這才抬眼看去。
晨曦裡劍光映成了一片,有點晃眼。
林嘉是外行人,自然是不懂劍法高低,但能感受得到速度和力量。更能感受得到其中行雲流水般的美感。
林嘉日復一日的平淡生活裡哪見過這個。她不由看得痴住了。
第 12 章(好看)
第12章
林嘉可以說是就在凌府的內宅裡長大的,她極少見到凌家的男子們。偶見,也是隔得遠遠的。幾個年輕的凌家公子,更是盡量避開。
她其實可以說長這麼大,幾乎沒接觸過什麼及冠了的男子。雖不是什麼大家閨秀,但至少這一點上,也和閨秀們差不多了。
說起來,林嘉和凌昭已經碰了幾次面了,甚至昨晚還見了一回,但這卻還是她第一次不回避地將凌昭看清楚。
若從杜姨娘那裡論起輩分,林嘉和凌昭算是同輩。但林嘉這個年紀看凌昭,總會覺得他年紀很大,好像與自己不是一輩人。尤其凌昭少年便出仕,才二十三卻已經為官多年,身上的氣質與凌府裡那些還在讀書的少年公子們截然不同。
莫名給人一種仿佛大了一個輩分似的威圧感。
林嘉下意識地就把自己往小輩裡靠,內心裡把凌昭看作了凌老爺、凌五爺、凌六爺那一輩的人。當日初見,她對凌昭尚存有對十二郎那樣的回避的心態,如今卻全沒了。
總覺得凌昭與她,縱然就在眼前,其實也隔得很遠。不用像躲十二郎那樣地回避他。
兩個人之間,本就有一層看不見的壁,完全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水滾了,咕嘟聲拉回了林嘉的注意力。
小泥爐放地上,林嘉忙蹲下,隔著布巾將水壺提起,將沸騰的水注入茶壺和杯盞中溫壺溫杯。待衝了茶,還要稍待片刻,等茶出了香味再提壺斟茶。
現在可不是衝茶給自己和姨母,是給凌九郎。林嘉也沒用過這麼好的茶具和茶葉,再不敢看凌昭練劍,全神貫注地沏茶。
待茶斟好,凌昭收了劍,走過來端起了茶盞。注目一看,湯色有些稠暗,香氣也老了。這沏茶的手藝,比南燭、桃子都差遠了。
凌昭眉頭微蹙,看了眼林嘉。
小姑娘正怯怯等著他開口批評,緊張是看得出來的,顯然是知道自己沏茶的手藝不行。
凌昭頓了頓,那到了舌尖上的點評就又吞了回去,什麼也沒說,撩開衣擺在矮一些的湖石上坐下,抿了一口茶湯,頷首道:“不錯。”
林嘉雖不算聰敏,也知道凌昭這話水分很大。
守寡的三夫人喝茶都精致成那樣,金貴如凌九郎這樣的人,怎麼可能覺得她沏的茶能“不錯”。這不過是九公子人好心善罷了。
就像一個寬容的長者。
嗯,昨晚也是這樣。捉到她在他的家裡私祭,他也沒生氣,隻叮囑她小心火燭,一定要仔細滅火。
緊張和局促褪去,林嘉的心裡放松了起來。她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神情,甚至還對凌昭感激地笑了笑,蹲下去撥弄小爐裡的炭,繼續燒水。
凌昭坐在湖石上,能看到她的頭頂和肩膀,很單薄,蹲在那裡,小小的感覺。
他啜了一口茶,靜了片刻,問:“剛才發什麼呆?”
“啊?”林嘉懵然抬頭,看到凌昭的側臉,先是茫然,而後忽然醒悟過來,凌昭問的是她看著他發呆那一會兒。
他明明在練劍,怎麼竟還會看到!
林嘉臉上微熱,想搪塞過去,又不想對凌昭說謊。
從第一次見面,九公子就一直在釋放善意。林嘉不想對對她好的人撒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