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這一對新出爐的師徒二人此時倒是都很坦然。
趙言樞是小到還不知道眼前的老師是個怎樣的厲害人物,也不知到跟著他讀書會帶來什麼樣的好處,他隻是單純的聽父親的話過來上學,並且在短短幾天裡就喜歡上了這件事,跟著這個十分親切的老人學習學的很愉快。
程敬銘則是另一種想法,他原本並不想摻合進立儲之爭中,這件事在歷經兩個朝代三四個皇帝的老臣來看就是個大坑,能避則避。
但是他跟皇帝算是很親近了,能明顯的感覺到天子對小兒子的偏愛與期待,這其實並不是一件好事,自古以來,立子以嫡以長以賢,隻有正宮皇後所出的嫡長子才最名正言順,也是讓王朝安穩度過新舊交替時期最好的辦法。
其他二者各有利弊,但是不可否認的是,以愛立儲才是風險最大的。
在程敬銘眼中,十歲以下的孩子根本看不出天資來,這小皇子又非嫡非長,說句不好聽的,一旦皇帝有什麼三長兩短(這個在程老眼中是非常常見的),那麼七皇子的幾個哥哥都比他年長太多,若是山陵崩時他還未長成,那得到太子之位對這孩子來說恐怕也不是什麼好事。
但是皇帝的態度一天比一天堅定,程敬銘在心裡納悶,他能想到的對方一定也能想到,作為父親肯定也要為孩子的將來著想,皇帝為什麼偏偏要如此堅持呢。
直到前幾天,皇帝開口就說要給七皇子開蒙,倒沒有勉強程敬銘,隻是說讓他想想有沒有什麼合適的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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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程敬銘實在忍不住,非常委婉的提醒了一句這事可能出現的後患。
他本以為皇帝不會理會自己的諫言,沒想到他沉默了片刻,然後慢慢問道:“程老說他非嫡非長,若這一點朕可以更改呢?”
程敬銘直接呆立在當場,結結實實的愣了不短的時間才驚醒,接著下意識的往左右看,結果兩儀殿內宮人不少,聽了皇帝這看似平淡,實則石破驚天的一句話竟沒有一個人表現出驚色,各個眼觀鼻鼻觀心權當作什麼也沒聽見。
反襯得年紀最長的程敬銘一驚一乍。
他下意識壓低了聲音:“您是想……可是、可是……”
他想說的是皇後沒犯什麼錯,但是話出口才發現她其實是犯了錯的。
拋開諸如幾十年前的謀害皇嗣的陳年舊事,也不提這幾年皇帝給新添上的什麼侍奉太後不周,管理公務不善之類一聽就是莫須有的罪名,單單一條,其實就已經可以讓皇帝的想法成真了。
——皇後無子。
生下嫡長子以固國本,這其實是身為妻子和中宮最大的責任,她沒有完成,就有了可以被廢黜的理由。
至於皇帝不留宿皇後才沒有生育這件事沒人會在意,大家隻會在意結果而已。
程敬銘當時就猜測,以帝後二人形同陌路的關系來看,這麼多年皇後勉強立得住,恐怕是因為一旦她以無子的理由被廢,那就必然得馬上冊立一個有兒子的妃子,接著就是冊封太子,而皇帝明顯對幾位皇子都不是太滿意,始終沒有下定決心該立誰而已。
這下好了,他有了滿意的繼承人,自然就可以著手下一步了。
程敬銘張口想勸皇帝再慎重些,但是抬頭看見他的眼神,就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這樣堅定,旁人再說什麼都是白費口舌,起不了任何作用了。
他想了想,最後沒有舉薦別人,而是道:“臣想見一見七皇子,不知陛下準不準?”
皇帝終於笑了,直接吩咐何晉榮將此刻就在後殿的皇子帶到了程敬銘面前。
而見了這個從出生起就承載著他父皇無盡期許的金貴的孩子,程敬銘才知道皇帝為何會這樣自信,幾乎等不到七皇子長大,再權衡幾年,就迫不及待的想要為他鋪路了。
——這孩子過於聰明了,過目不忘不說,理解能力也遠超同齡人,甚至很多大人講不通的道理他都一點就通,這樣的資質不因為年齡小而打半點折扣,反倒是讓他更加顯眼,更加與眾不同。
他算是知道皇帝為什麼不願意再等了。
這樣的經歷和天資程敬銘太熟悉了,他自己就是個舉世聞名的神童,當年不也是這樣過來的麼?這樣的孩子要承受什麼樣的壓力,教導他的老師又必須具備怎麼樣的資質,再沒有比他這個當了那麼多年天才神童的人更明白了。
原本隻是想看看未來的儲君,對於具體該怎麼做還在猶豫的程老先生,跟趙言樞說了半個時辰的話之後,沒用皇帝再勸一個字,自己就主動的收下了這個關門弟子。
這個不出意外會繼承大周萬裡山河的幼童,他越是聰明,越是天資出眾,程敬銘就越是慎重,在心裡想了半天,都沒有辦法找出一個比自己更合適的人,隻能順從了皇帝的意思,接下了這顆燙手又珍貴的鳳凰蛋。
但是怎麼說呢,對於一個老師,還是個好老師來說,教一個天才學生真是太有成就感了,看著趙言樞,程敬銘就似乎看到了曾經的自己,教了他不過幾天,就從遊移不定變成了見獵心喜心甘情願了。
這天下了朝之後,內閣首輔賀清源一邊走下臺階,一邊拿眼睛瞄了眼不遠處下了朝準備出宮去的英國公,偏著頭問旁邊的下屬心腹:“他這幾天有沒有觐見?”
下屬低聲道:“這您不還清楚麼?一次也沒有,我們都盯著呢。”
賀清源想了想:“不等了,我要去趟兩儀殿,你趕緊寫牌子遞進去,就說……就說我查處戶部的存銀賬目存疑,要跟陛下稟報。”
這樣的理由……
下屬滿臉一言難盡的表情,但是還是應是去辦了。
賀清源眼看就要八十歲了,走路走的虎虎生威,一路風馳電掣的到了兩儀殿,非常幸運的逮到了剛剛到了側殿門口準備給七皇子講課的程敬銘。
他這幾天為了教學生,從早到晚都在宮裡,都要常駐兩儀殿了,在內閣的辦事處體仁閣壓根兒見不到人影,其他人在這樣敏感的時候也根本不敢特地去登門拜訪,這才好不容易逮到了人。
賀清源顫顫巍巍的走到他面前,因為走的急還猛的咳嗽了好幾聲,來不及寒暄了幾句就迫不及待的想進正題:
“你這幾日過的如何?”
程敬銘看一眼就知道他要問什麼,直接道:“賀兄想問什麼直說,但凡能說的我又不會藏著掖著。”
賀清源也不含糊,當真開了口:“七殿下如何?”
程敬銘知道皇帝並不禁他說這個,說不定就等著大臣們知道他定下的繼承人有多優秀,於是沉默了片刻,在賀清源灼灼的視線中慢慢的說了句實話:
“那孩子…… 天資世所罕見。”
賀清源其實已經有了預料,聞言隻是深吸了一口氣,並不多做驚嘆,他看著程敬銘道:“你是知道的,即便如此,我也隻能反對。”
程敬銘點點頭:“你隻管去做分內之事吧,陛下不會怪罪的 ,他自有打算。”
121. 晉江獨發 杞人憂天
賀清源已經做好了準備, 連腹稿都引經據典過了幾遍,就等著皇帝說話時反駁了。
但是他沒想到皇帝居然還能再忍,他能將小皇子交給程敬銘教導, 又專門在兩儀殿收拾房間安置他, 加上程敬銘透露出來的三言兩語,皇帝的心思昭然若揭,幾乎可以算得上明示了, 但是話到了嘴邊卻就是不開口。
賀清源眼睜睜的看著眾臣從警惕皇帝以愛立儲到漸漸放松下來, 過了一段時間, 包括他本人居然都開始習慣在兩儀殿見到七皇子那小小的身影了。
這讓他有些糾結,但是對其他人來說,卻是了解這位生在深宮、剛剛被皇帝放出來的小皇子的好機會。
如此過了幾天, 一次日常議事之後,兩儀殿內留了數個大臣, 文武兩班都有,皇帝平時該叫他們散了的, 但是這次他卻率先起身,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中輕描淡寫的開口道:“眾卿若無事,不如陪朕去偏殿看看?”
賀清源渾身一震,和幾個同僚對視一眼,意識到自己等待的事要到了。
皇帝帶著這些人去了偏殿,好幾個臣工往哪裡一站,把門都堵得嚴嚴實實。
趙言樞正在朗讀的聲音停下來, 站起來被老師牽著到了了案前:“兒臣給父皇請安。”
他沒有畏懼的看向這些平時喜歡找各種理由往這裡窺視的長輩們, 同樣認真的拱手道:“各位大人好—— ”
眾人連忙擺手:“當不起當不起,殿下太客氣了。”
但是趙言樞打招呼是為了全自己的禮節,跟別人受不受得起沒關系, 因此他沒有理會這些謙辭,認認真真的行完了禮。
皇帝將他叫到身前來 ,摸摸他的腦門,沒進正題,而是先把英國公點了出來,問兒子:
“阿樞,還記得這是誰麼?”
趙言樞歪了歪小腦袋,看向父皇身邊身材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思索了片刻,非常肯定的答道:“是外祖父。”
英國公驚喜交加,這不是他第一次見到外孫,但是上一次還是他兩歲出頭的時候,被皇帝抱在懷裡,正巧被召進宮議事的邵震虞撞上,那一次這孩子靈動又精神的雙眼就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回去之後細細回味,到現在還記憶猶新。
但是那時候七皇子還太小了,路都走不利索,現在能一眼認出他說明他們祖孫必定是有緣分的!
但是皇帝肯定不這麼想,他解釋道:“這孩子記事早,再小一些時候的事其實也能記住,他必定是還記得上一次見你時的情景。”
英國公聽不進這話,滿眼裡隻有這個外孫,連皇帝都快要看不見了。
這次也不全是處於功利的原因了,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這幾年過去,英國公的孫輩居然還是隻有這位不姓邵的小皇子,家裡一個孩子都沒有。
大兒媳沈氏當年生了個女孩子,結果不幸沒能養活,現在好不容易又懷上,正在小心翼翼的養胎。
次子邵輝今年剛剛和他妹夫一同中了進士,將將吊在了二甲的尾巴上,現在已經外放為官,新婚不過一年的妻子卻留在了京裡,就他那個老實的生不出納妾心思的人,夫妻又分居,眼看著一年半載的也不會有喜信了。
邵纓倒是剛剛新婚,時間太短也沒有孩子;至於邵瓊,那夫妻兩個更是一言難盡,好一陣歹一陣的,相處起來沒一點夫妻的樣子,至今子嗣還是沒影的事。
但其實邵震虞有些犯愁不假,其實也不太急,畢竟有了這一個外孫,十個孫子他也不換。
皇帝讓趙言樞坐下,問一旁的程敬銘道:“程老,這孩子可還聽話?”
程敬銘都不用吹噓,直接實話實說道:“殿下極聰慧,有過目不忘之能,一點就通,難得的是也喜歡讀書,又能自律,確實是難得的良材美質。”
說著將趙言樞現正讀的書雙手捧給皇帝。
“殿下太過年幼,若是習字易傷筋骨,因此臣隻帶著他認字讀書,現在字已經幾乎認全,但不曾動用紙筆。
這個也是他的經驗之談。
程敬銘小時候家裡沒有經驗,發現他聰明學的快之後也早早的教他讀書寫字,卻不知道他的學習能力遠超一般孩童。
平常的孩子這麼大,就算開始寫字也不過就是每天隨手塗幾個大字算完,根本不礙什麼事,但是他學的快,寫字的速度和水平與平時進學年齡孩子不少反多,小孩子筋骨軟還沒定型,等家人從高興得意中發現不對,他的手指已經傷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