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夜在軍營說的話看似底氣十足,卻沒敢加上一句時限。
三七與她說了,玄策軍的騎兵在一人多馬、舍棄辎重的情形下,一晝夜至多可急行三百餘裡,然而那是一晝夜,不可能連續三晝夜如此不眠不休地急行。
所以,即便元策在京畿落難的當日得到調令,從姑臧到杏陽這一千來裡,最快也要六日。
六日都已是掉隊、損耗七八成兵馬的代價,也就是說,一萬騎兵從姑臧出發,真正能在六日之內抵達杏陽的人馬最多隻有三千。
更何況玄策軍根本不可能那麼快得到調令。
她相信他一定會全力趕來,可是萬水千山,鞭長駕遠,她和杏陽要撐過的日子……恐怕還有很多。
翌日午後,姜稚衣在一陣號角長鳴聲裡驚醒過來,驀地從榻上坐起。
耳邊嗡嗡作響,一瞬間竟不知是夢境還是現實,因為這樣的夢在這一覺裡,姜稚衣已經做了太多太多次。
怔神間,驚蟄的聲音在外間響起,似乎在問三七“多少人馬”。
姜稚衣清醒過來,掀被下榻:“叛軍打過來了嗎?”
驚蟄聞聲快步入裡:“郡主,應當是附近州治被攻陷,叛軍騰出兵力集結向我們,眼下約莫兩萬人馬在攻打南城門。”
姜稚衣臉色發白地扶住了手邊的床柱。
“郡主別擔心,三七說曹司馬曾有過守城經驗,從昨夜到今天白日已經帶人做足準備,能扛得住。”
姜稚衣抿著唇點點頭,飛快穿戴洗漱,匆匆用了幾口飯食出了廂房,去前院官衙坐鎮。
裴子宋去了外頭和當地官吏一起清點物資,今日隻剩她一人等在這裡。
或許是南城門離官衙近,也或許是敵軍兵力翻了倍,再次坐在這裡已經聽得見城頭的喊殺聲。手邊茶盞裡的水也比昨夜波動得厲害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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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稚衣閉眼聽著那些巨浪滔天般的動靜,仿佛置身於一葉扁舟之上,一顆心洶湧起伏,始終落不到實處。
日頭從正當空慢慢西斜,喊殺聲卻依舊震天動地。
金烏西墜時分,幾道腳步聲響起,姜稚衣驀然睜眼,看見三七帶著幾名駐守在官衙的玄策軍走了進來。
“戰況如何?”姜稚衣起身問。
三七摘下頭盔夾在臂彎,滿頭的汗如雨而下,喘了口氣道:“少夫人,叛軍昨日被我們重創,今日新到的援軍戰力格外兇猛,眼下兩邊僵持不下,為減少我軍損耗,小人想聲東擊西,率兵往北城門攻出去打一場奇襲戰,亂敵人陣腳,您這邊留的幾人擅奇襲,小人過來與他們商議戰術,也向您請示是否可以參戰。”
“你們可有把握?”姜稚衣蹙眉看著三七,一指桌案,“先商議,若有把握便去。”
幾人鋪開地圖,頭碰頭商討起來。
“走這個水關是最快的。”
“但如果這邊殺出一支隊伍就沒有後路了。”
“可能讓斥候偵察到這一片的敵情?”
“不行,是個死角。”
“綁繩索沿城牆下去偵察呢?”
“天還沒黑,目標太明顯。”
姜稚衣聽幾人來來回回說著,分辨著他們的意思,最後的問題似乎在於斥候無法確保某個死角的敵情,所以會有些冒險。
商議陷入僵局之時,有人感慨了一句:“要是‘棘竹’在就好了……”
眾人在沉默間抬起頭,灰暗的眼裡生出光來,面露向往之意。
忽然有人期待著問:“我們隊伍裡會不會跟著‘棘竹’?”
姜稚衣聽著他們古怪的對話,疑惑道:“隊伍裡誰在沒在,你們不知情嗎?”
一名士兵答:“少夫人,‘棘竹’是我們玄策軍最厲害的斥候,從沒有他偵察不到的敵情,不過斥候不露真容,不對外道名姓,我們隻知道他這個代號,也隻有少數幾人見過他,還隻是見過他戴面具的樣子,所以……”
三七嘆了口氣:“‘棘竹’不在隊伍裡,若是在,這仗早打贏了,另想他法吧。”
姜稚衣看著三七這副知情的模樣,對上他的眼色,眨了眨眼。
三七仿佛看懂了她的疑問,對她點下頭去。
策字一分為二,竹字當頭,雙朿為棘。棘竹,節皆有刺,可破以為弓,種以擋萬千兵卒。
這位在他們眼中如同神祇一般存在的斥候就是元策,是元策十八歲以前在玄策軍裡的身份。
聽著城頭傳來又一陣廝殺聲,不知又有多少人倒下,姜稚衣輕輕閉上了湿潤的眼。
不止她一個人在想他。
他們都,很想很想他。
第81章
眾人改而商議出了第二個計劃,兵分兩路彼此策應以規避風險。隻是這樣一來就必須從眼下正在激戰的南城門調取兵力。
但南城門本是兩軍相持,調兵易打破平衡,反令南城門身陷囹圄,何況一旦敵軍發現南城門減少兵力,再聽說北城門有人出城偷襲,自然猜到是虛晃一槍,也就亂不了陣腳了。
“其實眼下城頭形勢尚穩,就是堵城門的騰不開手,如果能填上這些人力,兩邊就能繼續相持,敵軍一時半會兒也發現不了咱們調兵,可以打個時間差。”有人提議。
姜稚衣重新打起精神來:“所以不一定要是兵力,隻要是人力?”
“對,但人力恐怕也沒處調,咱們河西倒是家家能出兵,這裡的百姓沒有戰力,上陣太危險了。”
姜稚衣點頭:“我們是沒有退路的人,但百姓有,不能讓他們冒險。”
堂中再次沉默下來,眼看這一個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玄策軍,姜稚衣蹙著眉踱起步來,過了會兒忽地一頓,回想著喃喃道:“沒有退路的人——城裡好像還有一批。”
眾人面帶希望看向姜稚衣。
“昨夜我聽說,前任杏州刺史養匪自重,後來那些山匪都被清剿,”姜稚衣一指地圖上牢獄的位置,“眼下應當關押在城中牢獄等待秋後問斬。”
三七眼睛一亮:“山匪可是絕佳的戰力!“
“昨夜我聽說,前任杏州刺史養匪自重,後來那些山匪都被清剿,”姜稚衣一指地圖上牢獄的位置,“眼下應當關押在城中牢獄等待秋後問斬。”
三七眼睛一亮:“山匪可是絕佳的戰力!”
姜稚衣思索片刻,決斷道:“派人去跟曹司馬通聲氣,是否能夠下令囚犯戴罪立功可得從輕發落,若可以便分配武器,讓大家一同抗敵!”
曹沉那邊很快給了肯定的答復,牢獄放出囚犯,連帶獄卒也一並到了南城門,久未見天日的囚犯得向死而生之機,手握大刀,群情激越。
南城門騰的兵力交給了三七。
三七有了人手,一聲嘴哨喚來戰馬,摩拳擦掌準備大殺一場。
姜稚衣在官衙門口送別幾人,看著他們一個個利落上馬,緊了緊衣袖下的手:“你們是我帶來的人,我答應你們出戰,你們也要答應我平安回來,知道嗎?”
幾人異口同聲:“是,少夫人!”
目送他們策馬離去直到看不見,姜稚衣繼續不安地坐去了官衙正堂,過後不久,聽說傷兵數目激增,軍醫人手不夠,又派衙役將城中各個醫館的醫士請去軍營,回了趟後院,將照顧裴雪青的馮軍醫也暫時調了過去。
西廂房內,裴雪青似乎也聽到了外頭的動蕩,眉頭緊擰,不時驚悸,睡得十分不安穩,卻一直緊咬著牙關,像在夢裡也不敢喊出那個名字。
看著裴雪青潮紅不退的臉,想起馮肅說的心病,姜稚衣深吸一口氣做了決定,讓裴家婢女和驚蟄去外頭守好門窗,勿令人靠近。
兩名婢女退了出去,姜稚衣坐在榻邊,握過裴雪青的手,輕聲道:“雪青阿姊,不知你能不能聽見我說話,你心結難解,許是自疚於無法改變至愛之人埋骨荒山的命運,但倘若我告訴你,這世上尚有你能為他做的事,你可能好起來?”
“雪青阿姊,你意中之人並非報國而死,而是遭人暗害。”
“大仇未報,仇人的鐵騎眼下就在離你很近的地方,你不可以倒下,你振作起來,我們一起打贏這一仗,好不好?”
*
當日傍晚,兩軍相持之下,叛軍忽聞杏陽城北守軍殺出,自西南兩面兵分兩路朝己方後路包抄而來,大亂陣腳,倉促退兵。
南城門守軍反守為攻,衝出城門追擊撤離的叛軍,再次拿下一戰,暫得喘息。
連續兩日鏖戰過後,杏陽守軍傷亡過半,城西軍營醫士腳不沾地,奔走徹夜。
次日,六月二十九,叛軍心知前日中了聲東擊西之計,主將蒼鷹怒火中燒,下令繼續往杏州調集精兵,誓要不惜一切代價,拿下杏陽。
六月三十黎明,隆隆戰鼓聲響,杏陽守軍於一日兩夜休整過後,再迎第三戰。
從黎明戰至黃昏,兩軍再次陷入相持,叛軍久攻不下,軍心浮動,忽逢天降暴雨,不得不三撤其兵。
然天時利弊,福禍相依,暴雨之下,杏陽城亦受其擾。
當夜,為流民搭建的臨時避所垮塌,大量流民無處可去,湧入街巷,內亂紛起。
與此同時——
軍中糧草告急。
箭支消耗殆盡。
守軍隻餘一千戰力。
一個又一個壞消息傳到了姜稚衣的耳朵裡。
深夜,城西軍營,營中士兵們汗雨交加、傷痕累累地癱倒在雨棚下,一副副擔架抬著慘無人狀的傷兵匆匆來去,一盆盆血水從營帳裡端出來潑進泥地,連玄策軍也已無餘力,轉移完流民回來,一個個在雨裡支著劍低頭喘氣。
姜稚衣站在驚蟄撐起的傘下,聽著頭頂噼裡啪啦的雨聲,眼睫發顫地看著這一幕一幕。
驚蟄勸道:“郡主,今夜怕是無眠,先進營帳保存體力吧,等曹司馬到了一起商議對策。”
姜稚衣點了點頭,失神地踩著血泥一腳腳走進營帳。
忽而帳外白光一閃,一道驚雷打下。姜稚衣猛地一顫,扶住了帳中桌案,像被最後一根稻草壓倒,脫了力似的撐著膝蓋緩緩蹲了下去。
“這麼多亂子,隻要一樣解決不了,都能要了大家的性命……”
“驚蟄,怎麼辦……我們還能撐多久,我們還能撐下去嗎?”
驚蟄將傘收去一旁,跟著蹲下來拍她背脊:“郡主,總會有辦法的,一定會有辦法的。”
帳外忽然傳來三七喊曹司馬的聲音,姜稚衣飛快起身,揩了揩眼角正起色來。
曹沉和三七穿著蓑衣掀簾而入,一眼看見她擦淚的動作,腳下微微一滯。
姜稚衣若無其事一笑,伸手一引:“曹司馬來了,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