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幾人剛要踩著馬镫上馬,忽聞踏踏馬蹄震響,地動山搖,如雷奔行。
黑夜裡,一線幾與夜色融為一體的玄甲騎兵潮水般逼近,轉瞬間團團包圍了他們。
魏寂預感不妙,頭皮一緊,一拔腰刀:“你們這是做什麼?河東反了,你們河西也要跟著反?”
魏寂身後幾名士兵跟著神色慌張地拔了刀。
營裡眾人聽著動靜不對勁,一股腦湧了出來,也急急忙忙提刀而上。
對峙間,卻見玄甲騎兵後方,一輛高大富麗的馬車撞破夜色辚辚駛來,停穩在包圍圈外,身姿盈盈的少女自馬車上彎身而出,搭著婢女的手腕款款踩下轎凳,端起手面向魏寂:“跟著河東一起反的,難道不是魏長史你嗎?”
魏寂握刀的手攥了攥緊,強自鎮定道:“郡主何出此言?朱刺史投敵,下官代行刺史之職,所做皆為杏州,何來的反?”
三七坐在馬上冷笑一聲,朝後一招手:“火燒糧倉,夜闖刺史府,意圖挾持當朝郡主與相國之子獻敵——這還不叫反嗎!”
幾名黑衣人被五花大綁著推上前來:“大人,是郡主命小的交出煙火彈,好知會您已經得手……”
四下士兵一陣哗然,一個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掌中的刀猶豫著低了低。
魏寂聽著身後的騷動,眸光一緊,面露疑惑:“這煙火彈不是郡主給下官的訊號嗎?所以下官才點了人手出營赴命,郡主怎麼竟倒打一耙上了?”
“看來魏長史最後的人手都在這裡了,就剩這麼幾個,難怪隻能靠睜眼說瞎話。”姜稚衣往他身後發憷的幾人看了一眼。
活捉她和裴家兄妹必然是魏寂的最後一個計劃,魏寂定要點齊人手運送他們出城與叛軍會合。那幾名奉命活捉他們的黑衣人隻交代了城門那頭的接應人是誰,卻也不知道魏寂身邊還有哪些人手。
鎖定魏寂簡單,但要掃清內鬼——方才她和裴子宋商量過後,決定放煙火引蛇出洞。
魏寂體恤一笑:“郡主可是因朱刺史投敵,便看誰都像叛徒,郡主金尊玉貴,從未見過戰事,想必受了刺激,這才生出臆想,下官實在聽不懂您在說什麼……”
營地裡的士兵們似覺有理,猶豫的刀再次提起來對準了玄策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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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噠噠馬蹄聲遠遠傳來,驚蟄回頭望了眼,與姜稚衣耳語:“裴公子到了。”
姜稚衣點點頭,朝後伸手一引:“魏長史耳朵聽不懂,不知眼睛能不能看懂?”
裴子宋勒馬停下,冷眼看向魏寂,朝身後的玄策軍打了個手勢。
幾名玄策軍將三副蒙著白布的擔架抬了上來:“回稟郡主,我等在城北林中發現朱刺史及其妻女的屍首!”
擔架落地,白布掀開,三具新鮮的屍首暴露在眼下。朱逢源脖頸血跡未幹,至死仍瞪著一雙眼,似不敢相信是何人下的手。
一眾士兵大睜起眼,又驚又怒,手裡的刀顫動起來。
姜稚衣低頭看見朱逢源的死狀,臉色一白,閉住了呼吸。
察覺到她細微的顫抖,驚蟄抬手想去攙她,卻被她搖頭拒絕。
姜稚衣不避不讓地,若無其事一眼眼看過那三具屍首。
魏寂咬緊牙關,掃視過團團包圍他的玄策軍,眼底兇光一現,突然朝前衝去。
不等魏寂等人的刀鋒靠近姜稚衣一寸,幾名玄策軍於電光石火間上前,人手制伏一個。
咚地一聲,魏寂被按倒在地。
姜稚衣前一瞬將將要後退的一雙腳用力釘在原地,好像這死不瞑目的屍首不是什麼事,衝她來的刀鋒也不是什麼事,深吸一口氣,岿然不動地定定望向魏寂的頭頂心:“杏州長史魏寂,私通叛賊,火燒軍糧,謀害一州刺史,數罪並罰,就地正法!”
“是!”
“我乃一州長史!”魏寂從泥地裡掙扎著抬起臉來,目眦欲裂地看著姜稚衣和裴子宋,“你們一個不幹政的郡主,一個未入仕的白身,何敢對我用刑!”
“你一個五品長史,有本郡主送你上路,就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三七!”
三七一把拔刀而上,忽然腳步一頓想起什麼,看了眼手裡的大刀,轉頭望向裴子宋那柄文人雅士的劍,伸手過去。
姜稚衣一愣,壓低聲問:“換刀做什麼?”
三七用氣聲答:“少將軍說的,在您面前殺人文雅點,不能嚇到您。”
“……”
像被動搖了軍心一般,姜稚衣鼻頭酸意上湧,眼眶發熱,強忍著將淚逼退回去,冷聲道:“……我現在命令你嚇到我,嚇不到我,軍法處置!”
三七斂了色,頷首應是,點了幾名玄策軍一同上前。
“郡主饒命——郡主饒——”
十幾柄亮晃晃的彎刀高高舉起,重重落下,十幾顆血淋淋的頭顱滾落四散。
姜稚衣渾身一顫,望著那些血流如注的豁口怔怔垂下眼,盯著滾到自己腳邊的那一顆頭顱一陣頭暈目眩,胃裡翻江倒海,幾欲嘔上嗓子眼。
驚蟄悄悄抬起手,支撐住了她的後腰。
裴子宋呼吸一滯,也在這殺戮場裡也感到了窒息,片刻後握緊了手裡的劍,穩了穩神轉頭看向姜稚衣,輕聲道:“你去馬車裡吧,接下來交給我。”
他們拿出這樣的陣仗,自然並非為了處決魏寂這麼簡單。
魏寂方才將大批玄策軍拖在糧倉,一則為減少他們身邊的守備,二則必定也趁機在軍營散播了動搖軍心的言論。
當著全營的面,一句句將是非分辯清楚,是為了把渙散的軍心揉起來。
血腥味在熱夏的空氣裡四溢彌漫,姜稚衣屏息緩過這一陣眼冒金星,朝裴子宋輕輕搖了搖頭。
既然她來說最好,那就她來。
姜稚衣指尖掐緊了掌心,努力提上勁來,慢慢抬起靴尖,往前邁了一步:“這就是叛徒的下場,諸位都看清楚了嗎?”
少女聲色泠泠如泉,輕似浮霧的裙裾飄飄然拂過腳邊那顆頭顱,如見天上的仙娥舉起屠刀,全營士兵目光震動地看著這一幕。
“魏長史方才有一句話說的對,永盈郡主從未見過戰事,但是,玄策軍的少夫人見過。”姜稚衣雙手交疊於身前,目光緩緩掃過這一張張蓬頭垢面的臉孔。
“哪怕朱刺史遇害,魏長史投敵,下一撥敵軍或許很快就要到來,我亦不懼,諸位首戰告捷,城中尚有曹司馬主持大局,營裡剩餘糧草仍可支撐數日,難道要比我先退縮嗎?”
“諸位以為叛賊要得民心,便不會屠城,投降是條活路,對於別州而言或許是的,但對杏陽而言,河東既然要拿它當作抵御河西援軍的堡壘,那麼一座堡壘裡,豈可容下兩種顏色的旗幟?即便諸位將這座城池拱手相讓,叛軍入城的第一件事也是屠光當地所有守軍,以絕後患!我父寧國公與河東節度使為舊識,我曾稱範德年一聲範伯伯,知他是寧可錯殺一千,絕不錯放一個之人,所以諸位與我一樣,沒有退路可言!”
一眾士兵牢牢捏緊了拳頭。
“我們唯一的出路,便是拼盡全力守住杏陽,等待河西援軍抵達。今夜,諸位與我河西玄策軍並肩作戰,當親眼見證過玄策軍的能力,這僅僅是我軍中一百名將士,此刻正朝杏陽日夜兼程趕來的,還有數以萬計的玄策軍,還有曾千裡奔襲,孤身深入北庭的沈少將軍。”
“沈少將軍於敵境尚可逆風奔襲千裡,何況從河西至關內一路,所有關卡城池都將為玄策軍開道讓行,諸位將士——”姜稚衣一把抽出裴子宋手中那柄劍,“可願與我一同相信沈少將軍,可願與我一同共御外敵?”
第80章
回官衙的路上, 姜稚衣聽裴子宋說起方才帶兵搜尋朱刺史下落時,順道從同行官吏那兒打聽來的情況。
原來朱逢源是去年才調來杏州任職刺史,前任杏州刺史因養匪自重, 有反上之嫌而被問罪罷免,魏寂本以為自己有機會升遷上任, 結果朱逢源突降, 又是個不肯放權的, 反令他這個二把手漸漸有名無實,所以他一早便心生不滿,大概是因為這樣, 才叫河東的人鑽了空子,收買了去。
想起朱逢源和妻女的死狀,姜稚衣閉了閉眼, 讓人將三具屍首收殓,待戰後好好安葬。
到了官衙,姜稚衣被驚蟄攙下馬車,還沒來得及換下染血的裙衫, 聽說曹司馬有事請示, 又和裴子宋一起匆匆趕到正堂。
堂中三十許的中年男子聽見腳步聲回過頭來, 剛要上前, 一眼看見姜稚衣,對著她的臉一愣, 出神般站在了原地。
姜稚衣跟著一愣,望著對面人發直的眼神, 奇怪地偏頭看向身邊的裴子宋。
裴子宋上前一步,擋在姜稚衣身前:“曹司馬何事請示?”
那頭曹沉猛然回過神來,頷首拱手:“下官曹沉, 見過郡主、裴公子,城西糧倉隻搶救下十分之一糧草,城中另一糧倉存糧六月裡抽調了半數去南面,此前又在魏長史鼓動下開放給了流民,如今亦僅餘三成,還需要供給城中流民,下官以為當務之急是未雨綢繆籌措補給,所以前來請示郡主,等天一亮是否向城中百姓徵收物資,除口糧外還有鐵器、刀具等裝備,石灰、燈油等家用,以及下官想動用金汁。”
姜稚衣和裴子宋可以抓細作,振軍心,但落實到具體事務還得依靠當地官吏,像曹沉所說的這些,他們便還未想到。
聽見“金汁”這熟悉的詞,姜稚衣微一恍神,想起了四月在玄策大營觀摩過的那場攻守城戰。
那次觀摩之後她問過元策,原來金汁如果用金銀銅鐵等物燒煉,殺傷力更強,但這些物資貴重稀少,不易籌措,所以通常以廉價易得的糞水為替。
“曹司馬身為一州上佐,如今自可代行刺史之職,這些事盡管放手去辦。”裴子宋代姜稚衣答。
姜稚衣在裴子宋身後補充:“我聽說金汁裡若加入金銀銅鐵燒煉威力更大,我隨身攜帶有金銀器物,一會兒請人送去軍營,這城中應當也有富戶,可否向他們也徵收一些?”
曹沉詫異抬起眼,像在意外她竟懂這些,忙道:“城中確有世族富戶,但徵收起來恐怕會有阻礙,畢竟都是身家,萬一徵收不成,反引起民亂……”
姜稚衣擺擺手:“這個不必擔心,我請人擬好欠條,蓋我私印,凡捐貴重器物者,皆記下價值數目,今日拿出多少,戰後可從我這兒得兩倍,本郡主別的不說,錢是真沒地方花!”
裴子宋:“……”
曹沉:“……”
“得郡主慷慨解囊,此事定可辦成,下官這就去安排。”曹沉告退。
等曹沉走出正堂,姜稚衣問裴子宋:“你看這位曹司馬可不可靠?”
裴子宋回想著道:“此人行事老練,十分缜密細致,今夜朱刺史失蹤的消息一來,他第一反應便確認刺史印可有丟失,得知糧倉被燒,又第一反應派人去查看軍械庫是否出了岔子,聽說前任刺史被罷免之後,當地山匪也是他一力清剿,隻不過他隻幹實事,不曾居功,明面上政績和功勞都是朱刺史的……總之目前看來應當是個可靠的,不過……”
經歷過魏寂的事,裴子宋和姜稚衣都有點杯弓蛇影,畢竟一開始他們也覺得魏寂看起來是個可靠之人。
裴子宋垂眼看著姜稚衣:“這位曹司馬看你眼神古怪,還是由我去打交道,如今刺史長史都不在了,之後你便坐鎮官衙,我跟著曹司馬去外頭,能做的你都已經做了,好好睡一覺吧。”
聽見“睡一覺”這三個字,壓了一整夜的疲倦如潮水湧向四肢百骸,姜稚衣強撐的意志坍塌下來,眯縫著眼點了點頭。
拖著沉重的腿腳回到後院,姜稚衣被驚蟄伺候著換下一身染血的裙衫,走到面盆架前洗手。
面盆裡盛的是純淨的水,看著看著卻好像成了濃稠的血,還有一顆頭顱浸泡在裡頭。
姜稚衣一個激靈收起手,急忙退後,喘著氣盯住了那盆水。
“怎麼了郡主?”驚蟄嚇了一跳。
眼前猩紅的畫面消失不見,分明隻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面盆。
姜稚衣顫動著眼睫,搖搖頭示意無事:“就是有點——”話未說完便轉頭扶著架子幹嘔起來。
驚蟄慌忙去拍撫她背脊。
胃腹空蕩,姜稚衣一連吐了幾次,隻吐出幾口酸水。
驚蟄心疼地遞上一盞熱茶,眼看郡主沒哭,她都想哭了。要震懾動搖的士兵,非斬首酷刑不可,郡主為表決心也不能露怯,竟直到此刻才將這酸水吐出。
姜稚衣接過熱茶捧在手心,漱過口緩了緩勁。
“郡主,您沒事吧?”驚蟄看著她白得像紙一樣的臉色。
“他不在,我不能有事的……”
姜稚衣抬起眼望向窗外西北的方向,夜色深濃,黎明未至,當真是好漫長好漫長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