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策點下頭去。
像有一盆涼水兜頭澆下,四月的天,姜稚衣一瞬間門冷到齒關戰慄,手腳冰涼。
她想了一整天,想他與鍾家到底有怎樣不共戴天的仇怨,試想了各種各樣的可能,最怕聽見的就是這個答案。
正因想到了這個可能,她今日沒有找他發脾氣,沒有找他撒火,隻是在這裡安安靜靜等他,好端端問他。
可這一刻,她寧願他說出的是讓她無法諒解,讓她想發脾氣的理由。
眼前再次浮現出那座荒山裡潦草的孤墳,那座孤墳下埋的秘密比她以為的還要殘忍……
姜稚衣心底一陣陣地發寒,慢慢抬起眼來,牢牢盯住了面前的人:“所以你替代你兄長,是為了給他報仇。”
北羯人是罪魁禍首,他便殺光北羯人,一路殺到北羯王庭,燒掉他們的祖墳。
高石是叛徒,他便利用叛徒找出幕後黑手,然後殺了叛徒。
康樂伯是幕後黑手,他便將鍾家滿門男丁屠盡,不留一人。
元策回看著她:“是。”
姜稚衣靜靜與他對視片刻,忽然移開眼回過身去,低下頭去拿手捂住了臉。
元策微微一愣,看向她低垂的脖頸:“姜稚衣?”
沒得到答話,等了一晌,卻等到一陣低低的、隱忍的抽泣聲響起。
元策目光一閃,起身快步上前,彎下身去看她:“怎麼了,哭什麼?”
姜稚衣低著頭埋著臉,眼淚順著指縫蜿蜒淌下,一聲聲抽著噎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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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策忘了已經多久沒見她哭過,自她恢復記憶以來,仿佛又將自己藏回厚厚的繭裡,做回那個不與人交心的郡主,再沒在他面前掉過眼淚,哪怕在她最生氣、最害怕無助的時候也沒有。
元策遲疑地站在她身後,猜測道:“不是瞞你一個人,裴雪青那兒我也沒有說。”
“這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知道也沒什麼好處。”
“如果不是你猜到——”
元策一邊說一邊去拿她的手,姜稚衣背過身去,不讓他動。
元策皺了皺眉,將人一把豎抱起來,抱到美人榻上,讓她坐上他的膝,將她捂臉的手抓下來:“又不是沒看——”
滿臉觸目驚心的淚痕打住了話頭。
姜稚衣抬起一雙婆娑淚眼,淚盈盈看著他,又不像在責怪他。
從前她哭的原因很簡單,哪怕第一眼看不懂,她也會一邊哭一邊指控人,哭著哭著便自己說出了答案。
“到底怎麼了?”元策皺起眉頭,拿指腹去拭她臉頰和眼角的淚。
姜稚衣的眼淚還在往下掉:“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隻是當她知道,他與她相識這半年到底在做什麼的時候,心裡突然很難受。
她以為,他吃了這麼多苦頭替代兄長,是為了從此可以活在光下。
而不是像這樣,活在更深的黑暗裡。
“不知道?”元策盯著她的眼睛,“不是在怪我騙你?”
姜稚衣含著哭腔嗔怪:“你騙我的事還少嗎,我還怪得過來嗎!”
“怪不過來就一樁樁慢慢怪,哭什麼?”
姜稚衣淚眼模糊地看著他。
哭什麼?大概是因為,當她得知他還有更多事騙了她,不是想罵他,而是想哭的時候,她可能已經不怪他了吧。
這世上的事,世上的人,許多時候並不是非黑即白。是非對錯,各人常有各人的因由,一個人心中的對,可能是另一個人心中的錯。
他背負著至親的血仇來到長安,於他而言,當以生死攸關的大局為重,這半年來對她所做的一切自然都是對的。
可於她而言,他明知她撞壞了腦袋還接受她不清醒的喜歡,一次次拖延扼殺她恢復記憶的契機,騙她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邊關,即便他有天大的苦衷,也是錯的。
若要用是非對錯來計較此事,恐怕永遠也不會有結果。
所以就像驚蟄告訴她的,不要因為心軟而留下,也不要因為嘴硬而離開,能夠計較這件事的,不是隨各人立場扭轉的對錯,而是不可扭轉的心意,是——喜歡就留下,不喜歡就離開。
原諒是因為喜歡。
眼看姜稚衣的淚擦幹一行又來一行,元策仍摸不準她在想什麼,輕輕嘖了一聲:“姜稚衣,你這樣叫我怎麼辦?”
姜稚衣抬手揩了揩淚,忽然想一出是一出地道:“你把衣裳脫了我看看。”
元策一愣:“看什麼?”
“你脫就是了……”
元策眨了眨眼,單手解了革帶和襟扣,脫掉外袍,拎起來搭去一邊。
姜稚衣坐在他腿上,一把扒開了他裡衣衣襟。
元策眉心一跳,抬起眼來。
姜稚衣還在一邊哭,一邊費勁地將他衣襟往兩側扒,指尖沒分沒寸地刮蹭著他。
元策下腹一緊,一把摁住她艱難操縱的手,自己將裡衣褪去。
赤白的身體近距離暴露在眼下,姜稚衣卻一點也沒有害羞的心思,垂下眼,仔仔細細看過他胸前後背肌理間門形狀不一的疤痕,抽了一聲噎,哭著咕哝:“這麼多疤,為了報仇全剜了一遍……”
元策目光微動,這下似乎終於明白她在哭什麼了,默了默道:“……李答風手藝還行,一次就完事了。”
“一次剜這麼多,那受得住嗎……”姜稚衣像自己受了委屈似的,哭得更傷心了。
元策抬眼一笑,抬手摩挲起她哭得紅彤彤的鼻尖:“怎麼受不住,你跟我哭,我都受得住。”
“胡說,我哭比刀子威力還大?”
“怎麼不是?”
姜稚衣瞪他一眼,再次垂下眼去,看見他後肩一條尤其猙獰的墳起,抬起食指小心觸碰上去。
元策呼吸一閉,肌理道道繃緊,身體繃成滾燙的烙鐵一塊。
姜稚衣指尖頓住,偏頭看他:“……還疼?”
“你說呢?”元策赤著的半身如入定般一動不動,“都快一年了還——”
姜稚衣忽然抱住他,低下頭去,在那可怕的凸起上輕輕落下一吻:“那我親一親,就不疼了。”
第71章
湿軟落上後肩新長的薄肉, 如千萬隻蟻窸窸窣窣爬過,一簇火頭從顱頂燒起,一路向下蔓延。
像淋漓春雨過後, 春筍拔地而起,蓬勃冒頭,幾乎是一瞬間,元策僵硬在了姜稚衣的美人榻上。
身上的人卻渾然不覺他有何異樣, 輕吹著他早就不疼的瘡疤, 在他起了薄汗的後背摸索下一道需要她撫慰的傷痕。
元策眼光直直望著不遠處的銅鏡,從鏡中看見她抱著他赤裸的身體,因夠不到他背脊, 幹脆改側坐為跪立, 雙臂如藤蔓攀上他肩膀, 動作間,薄薄春衫下腰肢款擺,看不見的暗角全成了由人想象的洶湧浪潮。
元策緊盯著這一幕氣息漸重,驀地一抬手,掌住她的腰。
本意是讓她停手, 不意姜稚衣腰窩一痒打了個顫, 一聲輕呼歪歪斜斜跌坐下來。
元策一記悶哼, 剎那間,三魂七魄如受滌蕩般劇烈震顫。
姜稚衣坐在元策腿上,回想起方才那一剎蹭過的觸感,愣愣低下頭去。
在她視線抵達前一刻,元策迅速一抬手,蓋住了她的眼。
姜稚衣眨了眨眼收幹了淚,懸著淚珠的長睫撲簌簌掃過他掌心, 含混著鼻音問:“什麼東西?”
元策喘息著閉了閉眼,竭力壓下遍布四肢百骸的躁動:“……沒什麼。”
姜稚衣抬手就要去掰開他的手。
元策嚴防死守,紋絲不動。
“沒什麼你捂我眼做什麼?”姜稚衣疑心著皺起眉頭,在昏暗中胡亂伸出手去。
元策另一隻手一握,捉住她一對手腕。
姜稚衣雙手被縛,視線受阻,不可思議地猜測道:“你不會以為我今日要與你大吵一架,帶了根棍子防身吧?”
“……”
“你就當是。”
就當是,那便不是,而且一定是比起見她帶棍子還更嚴重的事。
第一次見他如此心虛,姜稚衣好奇得抓心撓肺:“到底是什麼?你給我看看嘛!”
“不能看,”元策聽著這撒嬌的聲兒,額角青筋突突直跳,“不許‘嘛’。”
“為什麼不能看?你這樣我不高興了。”
“……看了你又不給名分,誰給你吃幹抹淨,又要學你寶嘉阿姊。”
姜稚衣一愣。怎麼突然扯上寶嘉阿姊了。
元策趁她這一恍神松開了她的手和眼,不等她低頭來看,拎貓崽兒似的一把拎開了她,隨後一個閃身站起,背過身徑直朝裡間走去。
眼前驟然恢復光明,姜稚衣被燦亮的鎏金燈樹一晃眼,眯了眯眼才爬下榻追上去,一路追進裡間,卻隻來得及看見浴房隔扇被他反手合攏,咔噠一聲響,從裡頭落上了門栓。
姜稚衣站在門外跺了跺腳,剛想質問他,忽然意識到他走進了哪裡——
她的浴房裡,好像還曬著她今夜沐浴換下的心衣!
“你你你快出來!”姜稚衣瞪大了眼張口結舌。
一門之隔,元策背抵住門,低頭看了眼,朝門後道:“何時有名分,何時給你看。”
“不是,我不看了我不看了!”姜稚衣著急拍門,“你快出來,不要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