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稚衣之所以第一時刻得到消息,是因此前她與裴雪青一道出遊,元策讓她帶了足足二十名玄策軍,身後尾巴長得一眼望不到頭,如今三七便來與她報喜,說她之後再也不必顧忌,可大大方方出門踏青了。
不過姜稚衣聽說這個消息時,卻不是在想踏青的事。
驚蟄見她似乎情緒不高,問她怎麼了,這惡人伏法是值得開心的事。
姜稚衣嘆了口氣:“隻是在想冤冤相報何時了,此事本因鍾伯勇和卓寬設計害我崴腳而起,元策替我出頭報復他們,宣德侯又為兒子出頭來刺殺我……鍾家那邊如今被判滿門流放,終有回來的一日,到時候不知會不會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驚蟄疑惑:“郡主跟著沈少將軍,沒聽說鍾家的事嗎?鍾家的人恐怕回不來了。”
“為何,罪名改判了嗎?”
“不是,是鍾家滿門男丁流放途中失蹤,疑似逃逸,逃逸犯是絕不可能回來的了。”
“有這等事?”姜稚衣一愣,“他沒同我說過呀,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奴婢正月從鄭縣回府,見夫人日日以淚洗面,侯府上下都在傳這事,說鍾家人想不開,原本流放之後說不定有機會東山再起,這麼一逃逸,再現身便隻有死路一條了。”
“那鍾家人為何這麼想不開?”姜稚衣坐在窗前,不解地撐起腮來,“你說這是正月裡的事……那不是他們流放出京沒多久嗎?”
“是沒多久,就在上元夜失蹤的,當時還在京畿,好像是嵯峨山附近。”
“怎麼還挑著上元夜——”姜稚衣說到一半一頓,臉色微微一變。
上元?那不剛好是她和元策出發來河西的日子嗎?
他們前腳出發來河西,鍾家人後腳逃逸,難道是衝著他們來的?
可是他們一路上走了一個多月,並未遇到任何危險。
而且是鍾家人先行一步,好像也不太可能知情他們的行程,真要說知情,也該是元策知情鍾家人的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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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姜稚衣仔細回想起當時的事,她記得正月裡,她本是想留在長安看完燈會再走的,但元策似乎著急趕路,她便體恤地隨他在上元那日啟程了。
當晚他們落腳於驛站,元策夜裡出去了一趟,讓她與寶嘉阿姊一道過節——
如果這湊巧之事不是鍾家人來湊元策的巧,而是元策去湊鍾家人的巧……
“驚蟄,”姜稚衣緊張地吞咽了下,忽然有了一個可怕的猜想,“從長安來河西走官道經過的第一個驛站,與嵯峨山相距多遠,有沒有可能一夜之間打個來回?”
驚蟄在腦海裡回憶了下地形:“一般人應當有些困難,若是急行的快馬加上御馬的好手,便有可能。”
姜稚衣撐腮的手慢慢放落,攥緊成拳:“……那假如那一晚過後,鍾家人繼續往北流放,而我繼續往西北走,之後我還有沒有機會一夜之間抵達鍾家人所在之地?”
“方向不同,再遠一些便很難一夜打個來回了。”
“所以,上元夜是最後的機會……”姜稚衣出神地喃喃著,隱約記起上元翌日,元策回來後身上似乎有股血腥氣,她問他這是什麼味道,他說他打了一隻野兔給她……
姜稚衣打了個哆嗦。
“郡主,您是不是疑心?”驚蟄聽到這裡也反應了過來。
不是疑心,而是姜稚衣幾乎可以肯定,不可能存在那樣的巧合。
她當時想看燈的願望都寫在臉上了,若非不得已,元策怎會連這點小事都不滿足她。照後來他們並不著緊的行程看,遲一天早一天根本沒有妨礙。
可他為何要這樣做……是擔心鍾家回頭報復,所以才要斬草除根嗎?
但他對卓家並未做到如此地步啊。
姜稚衣揉著額角思量起來,其實她先前便奇怪過,他為何會提前準備好鍾家的罪證,他當時解釋說是因她舅母對她不好,以備不時之需,可如今想來,他去書院之前與她實在算不得“兩情相悅”,恐怕並非單純為了她……
甚至眼下看來,他當初去書院“修身養性”的理由也十分站不住腳。
難道他本就是衝著鍾伯勇、衝著鍾家才去的書院?
姜稚衣想了想,招來谷雨:“你可記得沈少將軍去書院之前,與鍾家人在京城發生過什麼矛盾?我是說他自己與鍾家的矛盾,不是為我。”
谷雨回憶著搖了搖頭:“奴婢不記得有這事,沈少將軍去書院之前,好像正被您催婚呢。”
“……”
“不記得就不記得,說什麼沒用的。”姜稚衣飛她個眼刀子,不過倒是順著這話想起來了,“……他是不是為著我催他婚,還晾了我好幾日來著?”
“倒不是故意晾您,沈少將軍那會兒正遍請名醫,醫治他那名成了‘活死人’的副將,您後來不還請黃老先生去幫他看診嗎?”
姜稚衣蹙起眉頭。
是了,是有這麼一回事,但這件在當時聽來合情合理的事,如今聽來竟然漏洞百出——
元策身邊有李答風這麼一位妙手回春的醫仙,為何還需要遍請名醫?
若因李答風束手無策才去尋求別的機緣,那麼連李答風都醫不好的人,她請去的黃老先生為何一把脈便說可治,當場開出了一個方子?
後來她問起元策,黃老先生的方子用得如何,元策還說高石病情已有好轉,便將他移出府邸,讓他去軍營養著了。
再後來元策沒提,她也忘了再關心此事。
眼下回頭看去,李答風依靠診脈便可發現她體內有血瘀,黃老先生可是從頭到尾渾然不知,二者分明高下立見……
姜稚衣正百思不解,正巧看見三七經過窗前,便喚他上前來:“三七,你們玄策軍中有一名叫高石的副將,你應當知曉?”
三七目光微微一直:“是,小人知曉。”
“此前他在對戰北羯人時受了重傷,後來在京城養傷,此行沒有同你們一道回河西嗎?我好像一直未曾見著他。”
三七低下頭去:“此事是少將軍料理,小人也不清楚,郡主要不等少將軍回來問他吧……”
姜稚衣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哦了一聲。
兩刻鍾後,玄策大營內,穆新鴻站在書案前回稟道:“少將軍,三七傳來的話就是這樣,郡主好端端問起高石,應當不是突然想起來關心一下……是不是懷疑什麼了?”
元策擰著眉沒有說話。
穆新鴻還在轉動腦筋,想假如郡主知道少將軍仍有事瞞著她——
元策已經一掀眼皮開口:“你上回說,你夫人跟你鬧別扭,你會準備什麼?”
穆新鴻一指膝蓋,對答如流:“方便跪地的護膝。”
第70章
入夜, 元策從軍營回府,衝了個澡洗去演武場帶來的汙垢,換了一身幹淨的燕居服走進內院。
遠遠便見姜稚衣那間門房屋門大敞, 她孤零零一個人坐在支摘窗前, 什麼也沒做,似乎已經坐等他許久。
千軍萬馬當前不過一笑的人齒根發涼地輕嘶一口氣, 元策低頭搔了搔眉心, 走上前去, 在門上輕叩了兩下。
姜稚衣端坐著沒回頭, 背脊對著他:“進來吧。”
聽聲音不像特別生氣, 但又絕非高興。
元策跨過門檻, 反手關攏房門, 側頭探了探她臉色:“怎麼一個人?”
姜稚衣抿了抿唇:“今夜要說的話, 還有第二個人能聽嗎?”
“那我這是坐著說,還是站著說,還是——”元策輕咳一聲,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膝蓋。
“坐著吧。”
座是賜了,語氣卻是硬邦邦的。
元策在姜稚衣身後那張美人榻撐膝坐下, 看向她面前的銅鏡,從鏡中看見她垂著眼睫, 唇抿成平平一線。
沉默片刻, 元策擱在膝上的手虛握成拳:“你今日問三七的事——高石已經不在人世了。”
聽到意料之中的答案,姜稚衣抬起頭來, 從銅鏡裡看著他:“所以,我的醫士根本治不好他,是不是?”
“是。”
“那張方子,是你和黃老先生串通起來哄騙我的?”
“是。”
姜稚衣蹙起眉來:“為何要騙我?你應當知道我是好意, 治不好,我也不過出言安慰安慰你,又不會對你怎麼樣……”
“還有,你那個時候又不知道我會帶醫士上門,也不知道我會帶黃老先生,看診時我就在一旁,你們是怎麼當著我面,把我當傻子一樣串通一氣的?”
元策默不作聲地盯著虛空。
“說話呀。”姜稚衣催促。
“因為你來的時候——”元策看向鏡中人,“人已經沒氣了。”
姜稚衣背脊發涼地打了個冷戰,慢慢睜大了眼。
已經沒氣了……
所以,黃老先生當時進門把脈,把到了一個死人的脈搏?
因為慌張,他本就在躊躇怎麼作答,這種情形下,都不必元策說什麼,作為時常接觸貴人秘辛的醫士自然懂得如何做……
“所以人是?”姜稚衣僵硬地轉過身來。
“我殺的。”
“為什麼?”姜稚衣眼睫一顫,“高石是你殺的,那鍾家滿門男丁……”
盯著姜稚衣顫動的眼睫,元策喉嚨底一哽。
殺人這件事,於他而言本如同吃飯一樣稀松平常,在她這樣緊張的、似是不願接受的目光下,卻好像多說一個字都會嚇走她。
半晌過去,元策開口:“也是我殺的。”
姜稚衣掩在春衫袖口下的手輕輕攥攏。
她記得他分明說過高石是他的救命恩人,準確說應當是他兄長的救命恩人,但他既然殺了高石,那麼這個恩人的說法一定也是假的。
“你殺了高石以後就去了書院,對上鍾家,難道是因為……”
“因為他們,一個是叛徒,一個是兇手。”
元策聲色平靜,仿佛在描述一件無關痛痒之事,然而越是這樣的無波無瀾,就好像越看到隱藏在平靜下的巨浪滔天。
姜稚衣嘴唇打起顫來:“所以……沈元策他不是單純戰死沙場,而是遭人暗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