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掏出錢袋子遞給姜稚衣,不好意思打擾郡主聽戲,便問裴子宋:“裴公子,這唱的是什麼詞兒?小人一句也聽不懂。”
裴子宋側耳聽了會兒,與他解釋:“這唱的是一出父為子報仇雪恨的戲,說是這主人公的兒子命喪同窗之手,父親為兒子報仇,將那同窗一家子收拾了,誰知報完仇才發現,仇報錯了,原來害他兒子的另有其人,這幕後之人手段高明,借他的刀殺人不說,自己竟還獨善其身,全身而退,他眼下便要找那真正的仇人去報仇雪恨……”
三七:“那這幕後之人可當真心狠手辣,此仇不報,枉為人父!”
姜稚衣本是隨意聽個響罷了,根本未在意唱詞,聽身後兩人一來一回探討著戲本,忽然一愣,回過頭去:“你們說什麼?”
三七將裴子宋的話給姜稚衣簡單轉述了一遍。
耳邊樂聲震耳欲聾,卻在此刻變成了遙遠模糊的嗡嗡低響,姜稚衣滿心隻顧著在想——這故事怎麼這麼耳熟?
兒子為同窗所害,父親給兒子報仇卻找錯了對象,報完仇才意識到有人在借刀殺人……
姜稚衣霍然抬眼。
這不就是元策借卓家之手扳倒鍾家的故事嗎?長安來的人,又在姑臧唱這樣的戲,隻是個巧合,還是?
姜稚衣再次看向這支戲班子,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那一張張彩繪的面孔變得陰森可怖起來,不管是不是——
“三七,”姜稚衣連忙壓低聲與三七道,“快去給你們少將軍傳信……”
話未說完,裴雪青一聲驚叫,裴子宋高呼“小心”,一把拉過姜稚衣。
姜稚衣被拉得一個踉跄,垂眼一看,一柄尖刀幾乎擦著她腰而過,隻差一寸就要捅到她。
一轉眼,那一個個戲子一摘戲冠戲袍,露出裡頭的黑衣勁裝,一拔腰間的真刀殺了上來。
三七面色一厲拔劍上前。四下看戲的眾人紛紛尖叫著跑開。
姜稚衣三魂七魄尚未歸位,下一剎,已被裴子宋拉著往後撤去,置身於亂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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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街都是驚慌四散的人群和東倒西歪的攤架,裴子宋一人護著兩人,帶著姜稚衣和裴雪青艱難躲避。
忽然一撥混亂的人流湧來,姜稚衣後背被人一衝撞,脫開了裴子宋的手,就這麼和裴家兄妹走散了。
一轉頭已看不著兩人蹤影,卻見身後的青面刺客越過人群直追她而來。
姜稚衣絕望地拔步就跑,迎面撞上一道逆流而來的身影,一抬頭,看見一張熟悉萬分的臉,如蒙大赦,急聲道:“阿策哥哥,好、好像是宣德侯派來尋仇的人!”
元策目光輕輕一閃,一手將她拉到身後,一手拔匕一揚。
匕首如利箭破空,嗤一聲入肉之響。姜稚衣躲在元策身後,眼看當先那名刺客心口中刀,緩緩軟倒了下去。
元策回過頭來,看著嚇得不輕的人,眨了眨眼:“你剛叫我什麼?”
“什麼?”姜稚衣懵懵地抬起頭來,腦袋裡一團漿糊。
她剛才一時情急叫了他什麼?難道是……
不是,眼下是說這個的時候嗎?
眼看刺客又追過來一撥,元策卻還不動如山地等著她作答,姜稚衣著急得渾身血液瘋狂奔湧,頭皮發麻:“阿策哥哥!阿策哥哥!”
元策靴尖一踢,勾起遺落在地的一柄刀,握在掌心,另一隻手牽過她,唇角一彎:“來,阿策哥哥帶你殺人去。”
第62章
帶、帶她去什麼?
姜稚衣差點懷疑自己聽岔了, 然而不等她反問一句,元策已經拉著她向回頭路奔去。
身前人一手牽著她,一手執一柄一尺長的窄面障刀, 反手一橫一抹,又一名花臉刺客倒在他們腳下。
姜稚衣一聲尖叫跳起,跨越過腳下的屍首,這輩子從沒邁過這麼大的步子。
元策朗聲一笑, 提刀再往前殺。
細刀如筆,運掉回旋於指節之間,刀光劍影如亂雪紛紛,暈花人眼。
從沒見過有人遇刺不是往後退, 是往前衝的, 她可真是遇著了個瘋子……
姜稚衣又慌又急地喘著氣, 被元策拉著一路朝前狂奔, 一路左閃右避,又一路所向披靡。
眼看對面刺客來一個被殺一個,來一雙被殺一雙, 而元策手起刀落之餘還能分神在她跨不過的坎兒前拎她一把,姜稚衣不知是麻木了,還是心安了, 漸漸忘記了害怕。
低頭看向那隻緊緊握著她的手,聽著胸腔下心跳聲聲如鼓, 她竟在這不恰當的時刻生出一種錯覺,好像這不是一場刺殺, 而是一場亡命天涯的私奔。
滿街狼藉之上華燈璀璨,春夜的和風拂過面頰,吹動他們長發飛揚, 他帶著她穿過洶湧的人潮,鱗次栉比的街巷,飛奔過頭頂的星河燦爛,仿佛要一直奔向看不見盡頭的遠方……
眼望著身前人快意的側臉,姜稚衣用力晃了晃腦袋,壓下這奇怪的念想。
不知第幾個刺客倒下,整條街終於安靜下來。
三七踩著橫陳的屍首跑上前來,提劍拱手:“少將軍,除一名活口之外,其餘人已盡數解決。”
姜稚衣氣喘籲籲跟著元策停下,正一口口平復著呼吸,一抬眼,看見三七劍上滴滴答答的血,兩眼一暈,本就已經酸軟無力的腿一個趔趄。
元策側身擋住她視線,緊了緊她的手:“跟著少夫人,殺人文雅點。”
姜稚衣這才想起方才一路隻見人倒,卻未見一滴鮮血,人家血都來不及流,這瘋子一樣的人便已經帶著她奔向下一個刺客。眼下再仔細一看,元策手裡那柄刀也快到幾乎沒留下幾點紅漬。
……原來這就叫文雅地殺人。
三七低頭:“少將軍教訓的是,今夜若非少將軍剛巧來了街上,從小人手裡漏出去的刺客……小人萬死莫辭!”
“不巧,”元策斜斜睨了眼姜稚衣,“有外男來找少夫人同遊,我就是來逮少夫人回家的。”
姜稚衣:“……”
人家裴子宋不過來接妹妹……他就趁她沒喘勻氣,可勁兒陰陽怪氣吧。
姜稚衣瞪他一眼,緩轉過呼吸,面向三七:“不必自責,要不是你在前邊,那些刺客也不會是一個一個漏到我們跟前來,若這麼多一起來……”
“結果也一樣。”元策斬釘截鐵地打斷了她的擔憂。
姜稚衣一噎,舔了舔幹燥的唇,想與他說什麼,忽然感覺哪裡不對,一垂眼,元策還牢牢牽著她的手,她也還回握著他。
姜稚衣飛快一松手,目光閃動著瞅了眼元策,摩挲了下掌心的細汗。
元策意料之中一般地輕嘖一聲。
身後忽然傳來兩道急切的腳步:“稚衣妹妹,你可有受傷?”
一回頭,見是裴家兄妹終於擺脫人群的亂流趕了過來。
“我無事,你們呢?”
裴雪青一指裴子宋:“阿兄手受了些傷,我已替他應急包扎過。”
姜稚衣一驚:“可是方才為了拉開我被刀所傷?”
“一點劃傷,不要緊。”裴子宋搖了搖頭。
“你這可是讀書人寫字的右手……”姜稚衣看清他纏了好幾圈布條的右手,快步走上前去。
元策望著姜稚衣的背影,嘴一張又閉上,手中刀撒氣似的一丟。
三七瞅了瞅元策不爽利的神色。真是會哭的孩子才有糖吃,會受傷的孩子才惹人疼,看來少將軍太能打也不是什麼好事……
想著,三七眼疾手快地抹了一把手中湿噠噠的劍,沾著滿手的血就往元策腰腹上捂:“呀,少將軍,您怎麼流了這麼多血!”
元策:“……”
姜稚衣臨到裴子宋跟前腳步一頓,驀地一回頭,大驚:“……你怎麼也受傷了!”
三刻鍾後,兩名士兵抬著一副擔架走進沈府正院,三七跟在一旁捂著元策的腰腹,元策直直躺在擔架上,捂著自己的眼,姜稚衣在前頭引路,一面往後指揮:“小心小心,這兒有臺階,別摔著你們少將軍……”
元策可堪殺人的目光從指縫溢出,涼涼瞥向三七。
三七也沒想到會這樣。起先不過想讓少夫人回過頭來關心一下少將軍,沒想到對少夫人來說,這血實在太多了,這便勞師動眾成了這樣。少將軍說自己能走,少夫人都不相信,非讓他上擔架。
所謂輕傷不下火線,重傷不上擔架,除非隻剩一口氣,玄策軍裡哪個男子漢願意被人這麼扛呢,難怪少將軍全程拿手蓋眼,掩耳盜鈴。
臥房裡,李答風已經提著醫箱等在那裡,聽到身後動靜疾步走上前來,剛要張嘴問情況,一低頭,看見三七滿手凝固到幹巴的血。
“?”對上三七羞赧的目光,再一看元策這副見不得人的樣子,李答風緩緩眨了眨眼,想起方才收到的消息,“聽說你——流了好多血?”
元策:“……”
前頭開路的姜稚衣剛拉開床帳,想讓他們把元策抬上榻,聽見這話疑惑地望過來。
三七忙道:“少夫人,能不能勞煩您去吩咐人燒些熱水來?”
“那你們趕緊抬他上榻,李軍醫,這裡就交給你了。”姜稚衣轉身匆匆出了臥房。
房門一關,元策從擔架上翻身而下,衝三七眯了眯眼:“你嫌我命長是不是?”
“少將軍,您怎麼得了便宜還賣乖,好歹少夫人關心您了不是……”
“被她知道——”元策閉了閉眼,一把抽出士兵的腰刀,往自己腰上來。
“哎!”三七慌忙攔住他,“少將軍使不得使不得,這可不必假戲真做,要不請李軍醫給您包扎一個,包扎完了,有傷沒傷也差不多……”
元策沉出一口氣,脫了外衣坐上榻。
李答風三下五除二地包扎好元策腰腹的“傷口”,拎起醫箱搖了搖頭:“跟著你真是勞碌命,走了。”
元策掀眼看了看他,等他推開房門,忽然想起什麼,叫了他一聲:“李答風。”
李答風回過頭來:“還有事?”
元策一扯嘴角:“或許——你被人叫過哥哥嗎?”
“……”
李答風彎了彎眼:“或許——你可知我現下要去做什麼嗎?”
“?”
“奉郡主之命,去給她十分在意的裴公子也治一趟傷。”
“……”
房門啪嗒一闔,元策面無表情坐在榻上,擱在膝上的手緩緩攥成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