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點尊重還是要給兄長的。”元策看著她,回想她方才敬下三杯酒的模樣,倒是他從未見過的鄭重。
姜稚衣覷了覷他,本想刺他一句,但見他嘴上雖然打诨,眼底卻黯淡無光,便收住了話。
雖然他前些天剛祭拜過兄長,但想必不論去幾次都一樣不好受,就像她十一年間每次去看阿爹阿娘一樣,姜稚衣決定今日看在沈元策那句“對不住”的份上,與他弟弟休戰一天。
“你和你兄長常年分隔兩地,感情一直很好嗎?”
元策眯了眯眼:“你是真關心我兄長。”
姜稚衣一陣語塞:“我問的難道不是你們倆的事,你這耳朵是隻能聽見你兄長嗎?要說關心,我不也在關心——”
“關心誰?”元策唇角一彎,循循善誘般催促她繼續說。
“沒誰,不想答就算了,也沒那麼關心。”姜稚衣冷哼著搖了搖頭。
元策從沒與人推心置腹說過這些,隻不過一時不知從何答起,想了想反問:“若是你,你在邊關吃盡苦頭,挨打受訓,你嫡親的姊妹卻在繁華的都城錦衣玉食,你與她感情會好嗎?”
姜稚衣思索著眨眨眼,誠實地想了想。
“應當……不會吧。”不僅不會,她覺得自己可能還會有點嫉妒她,怨恨她。
“所以——”
元策沒說下去,但姜稚衣聽懂了。
“那後來為什麼又不怨他了?因為知道他在長安也過得不好嗎?”
回想著這些久遠的事,元策也摸不準答案,或許像姜稚衣所說,是因為知道兄長原來和他一樣並非自由的人,也或許是孪生兄弟初次相逢便生出一見如故之感,又或許——
“可能因為——”像是找到了最重要的那個理由,元策垂著眼睑道,“他是這世上第一個看不得我流血受傷,勸我珍重己身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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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稚衣隻是好奇問問,著實沒想到會聽到這麼一個答案。
“第一個……?”姜稚衣驚訝地喃喃重復。難道他父親從小那般嚴苛地訓練他,對他都不曾有過半分關懷心疼嗎?
元策忽然抬起頭笑道:“你是第二個。”
姜稚衣一愣,想起他在長安城受過兩次傷,她都著急得哭哭啼啼……
可那不是她,那隻是她摔壞了腦袋,那是假的——
姜稚衣想解釋,想提醒他,看著他眼底浮動的笑意,又記起那一座無法再問他疼不疼、無法再勸他珍重己身的孤墳,卻忽然噎住。
想起他那日問她——不是說,我是全天下最幹淨的人嗎?
當時脫口而出的否認,此刻竟然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第61章
直到三月中旬, 姑臧才終於有了春天的模樣,一場暖雨下過,庭院裡綠意簇簇冒頭, 白杏粉桃次第盛開,日頭一出, 春光爛漫,滿園鮮妍。
自從院子裡沒了看守的眼睛, 天氣也日漸轉暖, 姜稚衣午睡過後便肯出來散步了, 有天一覺睡醒,發現庭院裡多了一架高高的秋千。大約知道院主人講究, 秋千架子特意用了漆紅的木料,抓繩光滑不磨手, 蹬板牢固結實,站起來蕩也十分穩當。
這日午後,姜稚衣坐在秋千上抱著元團曬太陽,谷雨在後邊一下下打著秋千,與她說起, 裴公子的信已送出好些天了, 算算日子, 若侯爺回信過來也該到了, 怎麼還沒動靜呢?
姜稚衣正逗著懷裡的小京巴, 聞言笑容一收, 撇撇嘴:“最好是有回信。”
“奴婢瞧著沈少將軍近來好像沒那麼兇巴巴了, 若侯爺寫了回信,應當能收到吧?”
話音剛落,驚蟄喜上眉梢地跨進庭院, 遠遠朝姜稚衣揮了揮手:“郡主,長安來信了!”
姜稚衣立馬豎掌讓秋千停下,坐直身子歡喜地望出去:“還是兩封?”
“是,一封是侯爺的,一封是寶嘉公主的。”
姜稚衣快快將元團遞給谷雨,接過兩封信,翻面看了眼完好無損的火漆:“算他還是個人,沒有偷拆……”
驚蟄面色一慌剛要提醒,背後男聲已然響起:“特地打馬回府給你送信,就得你一句‘算還是個人’?”
姜稚衣一抬頭,看見元策掸了掸肩頭的泥塵,面色不悅地朝裡走來。
……她才不尷尬,她姜稚衣說人,背後怎麼說,當面也怎麼說。
“可差使的人這麼多,你究竟是為了給我送信回來,還是為了看信回來?”姜稚衣冷哼一聲,坐在秋千上自顧自拆開了信,不搭理他。
自從記憶恢復,人是越發聰明了。元策輕輕嘖了聲:“公主的信你私下看便是,侯爺的信既與我二人婚事有關,我也當知曉結果。”
“怎麼,你還期待舅父會來說和?舅父給我回信,沒給你回,還不明白是什麼結果嗎?”
“既然你成竹在胸,我看一眼也不會改變侯爺心意。”元策岔著腿大喇喇坐上秋千。
死皮賴臉。姜稚衣瞪他一眼,因著急看信,懶得與他磨纏,便由他坐在了一旁,從信封裡取出三張信箋,振了振平。
第一張是尋常的噓寒問暖,舅父關心了她這一路是否安好,是否穿得暖吃得飽,人可有清減,又與她說家裡風調雨順,一切都好,不必掛心。
姜稚衣彎著唇一字字讀下來,翻到第二張——
“閱裴家長公子代你執筆之信,舅父深感痛心,夫妻二人同住一個屋檐朝夕相處,爭拗難免,但所謂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若為尋常不愉快毀棄一樁來之不易的婚事,著實可惜,何況舅父觀甥婿來信,言辭懇切,看似誠心悔過,舅父勸你多思量三分,切莫輕率決意,否則來日悔之晚矣……”
姜稚衣嘴角一僵,笑容瞬間消失了個一幹二淨。
再一轉眼,元策側頭捱著她,看信看得津津有味,她上揚的唇角全挪去了他臉上。
姜稚衣忍氣吞聲地回過眼,翻到第三張信箋——
“不知舅父此信送達之時你是何心意,若已改變主意,待舅父派來的人馬抵達河西,便讓他們與你一同留在姑臧,來日你與甥婿爭執也多一分底氣。若仍堅決退親,舅父有一提議。舅父恐你退親之後一時無婚事可繼,觀裴家長公子寫一手比甥婿漂亮的好字,字如其人,可見風骨,你既將如此要事託付於他,想必也同他堪為莫逆之交,不如考慮退親之後與裴家長公子議親,你若首肯,舅父立馬退還沈家聘禮,與裴家商議你下一樁婚事。”
元策:“……”
姜稚衣本也被舅父的話鋒一轉驚得呆住,一轉頭看見元策臉黑如泥,噗嗤一聲。
元策一雙眼危險地眯起:“很好笑嗎,姜稚衣?”
“什麼?卑職從前這樣與嶽丈大人寫信,幾乎百試百靈,怎會拿不下永恩侯呢?而且這永恩侯未免也太不缺外甥女婿了,怎麼您這一樁婚事還未退,就替郡主相看好下一樁了?”
——半個時辰後,元策回到玄策大營,站在高臺負手觀著底下演武場練兵,眼看穆新鴻直呼著“不應當”,在他跟前來回踱步。
元策面沉如水地擰著眉。
是不應當,若不是兄長非要以紈绔面目示人,他也不至於為模仿兄長那一手好聽點叫龍飛鳳舞,難聽點叫摸爬滾打的字,為此輸給了裴子宋。
“眼下離侯府人馬抵達河西還有一個多月,隻能抓緊時機令郡主回心轉意了……”穆新鴻分析著並不需要他分析也很明朗的局勢,眼看李答風闲闲走上高臺,連忙招呼,“李先生,您來得正好,快給少將軍出出主意吧!這討姑娘家歡心的事,您應當有些高見?”
李答風搖搖頭:“我無甚經驗,幫不上少將軍的忙。”
元策斜他一眼:“你沒經驗?那怎麼今日公主寫給她的信一半在說你。”
姑娘家的信元策自然沒看,但見姜稚衣讀完信之後很是委屈,說她在阿姊心裡隻佔一半了。
李答風聳肩:“可能因為我和你不一樣,是個好人吧。好人總是被追逐的那一個。”
“……”
穆新鴻不忍地看了眼噎住的元策。不愧是軍醫,撒鹽的時候專挑著人傷口呢。
元策冷冷抱起臂,朝李答風抬抬下巴:“最近是不是太闲了,要不我給你找點事做?”
“少將軍何出此言?”李答風無辜地眨了下眼。
元策左右活動脖頸:“惡人心情不好的時候,喜歡折磨他的兵。”
“惡人”在上,玄策大營內的練兵之聲鏗鏗鏘鏘,直到戌時方歇。
一群年輕的新兵頂著夜色,拖著散架的筋骨從演武場出來,瞄見元策站在頭頂,寒涼的目光來回掃視,不知是不是還要點人留訓,一個個當即垂頭低眼,腳下如飛。
元策冷笑一聲,正打算把溜得最快的那幾個留下來,忽見一留守於府的士兵飛奔上高臺,匆匆忙與他回報:“少將軍,半個時辰前,少夫人與裴姑娘一道去逛夜市了!”
“隨她高興,護衛跟著就行。”元策不甚在意地一轉頭,食指一伸繼續點兵。
“三七是跟著保護少夫人,但……”士兵猶豫著道,“但裴公子跟著保護裴姑娘呢,這還隨少夫人高興嗎?”
“……”元策點兵的指頭一彎,一個轉身往高臺下走去。
穆新鴻在身後高聲確認:“少將軍,您這是不訓他們了?”
“讓他們都散了。”元策疾步走下高臺,翻身上了馬。
再不散,他這家就要散了。
同一時刻,姑臧街頭夜市。姜稚衣正挽著裴雪青的小臂,與她說笑著走街串巷。
今日傍晚,裴雪青來了一趟沈府,問她可有收到永恩侯寄來的信。原是舅父見她此前請裴子宋代筆,疑心元策會否攔截信件,所以也寄了一封信給裴子宋,一則對他此前送信之舉表示感激,二則請他幫忙確認她是否收到回信。
姜稚衣見裴雪青特意為此跑了一趟,剛巧到了飯點,便留她用了晚膳,晚膳過後本想派人送她回客棧,想著過去一路正好順道逛逛夜市,就與她一道出了門。
路上又遇到裴子宋來接妹妹,這就成了三人同行。
感覺到身後那道很是復雜的目光,姜稚衣回頭看了一眼裴子宋。
裴雪青對沈家的秘密守口如瓶,連父親和兄長也不曾說,裴子宋善解人意,見妹妹不願說也未逼問,但心底估計早就有了猜測。
裴雪青此前在長安幾次三番打探有關元策的事,又在元策定親之後大病一場,等元策前腳來了河西,後腳也跟來了河西,上次來找元策又是哭腫了眼回去——裴子宋鐵定以為妹妹對元策用情至深,深到明知他已定親也不甘放棄。
此刻看她二人如此關系,卻如此親密,心情必然五味雜陳。
姜稚衣朝裴子宋道:“裴公子不必擔心,我與雪青阿姊往日在長安是有些誤會,如今已經解開了。”
裴雪青也向兄長點了點頭:“是的,阿兄,稚衣妹妹待我很好,你莫多想。”
裴子宋朝兩人溫和地笑著,聽著這姐姐妹妹的,眼神更復雜了。
姜稚衣和裴雪青手挽手穿過長街,忽聽得一陣梆板月琴之聲和著咿咿呀呀的熟悉鄉音響起,朝前一看,見那頭圍攏了一群人,人群當中有支戲班子在唱戲賣藝,嘴裡唱的正是長安的秦腔。
“居然在這兒能聽著梆子戲。”姜稚衣和裴雪青都有些好奇,循聲朝前走去。
三七見兩人想聽戲,忙替她們開出一條道,讓兩人走到人群前頭。
人群中央,長須紅臉的綠袍武生手提一把假大刀,隨樂聲腳步噠噠地轉著圈,刀一提,手一翻,一記鏗鏘有力的丁步亮相。
“好——!”
周圍多是當地人,聽不懂秦腔的唱詞,不過看這架勢厲害,都在興致勃勃地鼓掌叫好。
討錢的賣藝人手端鑼盆繞著圈走著,姜稚衣見這一行長安人異鄉賣藝不易,招手問身後三七拿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