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子宋起身告辭:“那事不宜遲,我這便去辦。”
姜稚衣目送裴子宋走出茶樓,像是繃著的一股勁兒忽然散了,坐在茶桌前,垂下眼去發起了呆。
驚蟄站在邊上著急:“郡主,您為何不將實情全盤告知?裴相的信件就連沈少將軍也是攔不得的,好不容易有機會傳信,您就該將沈少將軍的惡行全說出來,若得聖上出面,咱們都不必等到侯爺派人來接,聖旨一到便能回京了。”
姜稚衣靜坐了一晌,低著頭喃喃:“裴子宋知道太多,會有危險。”
雅間的門突然被人從外一把推開。
姜稚衣抬頭看見來人,驚了一跳,驀地站起身來。
驚蟄立馬擋在姜稚衣身前。
元策一腳跨過門檻,踩著烏皮靴一步步慢慢朝裡走來,陰沉沉地,每一步都踩得人心頭發顫。
主僕二人齊齊瑟縮了下。
元策走到茶桌前站住,垂眼看向她對面那盞還冒著熱氣的茶,看了一會兒:“你就這麼想離開?”
姜稚衣提起一口氣,撥開驚蟄,仰頭看他:“不離開,難道要被你當犯人一樣關一輩子嗎?”
元策垂著眼沒有說話。
姜稚衣順著他目光看向那盞裴子宋的茶:“你不肯放我走,我隻能出此下策,眼下消息應當已經送出,裴相的信件你總不能攔了。”
“若我偏要攔呢?”
姜稚衣急得跺了跺腳:“我都說了,我不會把你的事說出去,如果我想說,方才就是最好的機會,可我什麼也沒說——你為什麼還不肯放過我?”
元策喉結輕動著抬起眼來:“就不能是因為我喜歡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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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姜稚衣到嘴邊的下一句質問驀地頓住, 木然地看著元策, 輕眨了兩下眼。
因習武常年氣息沉穩的人此刻胸膛微微起伏,下颌繃成硬邦邦一線,整個人像一張被拉緊到極致的弓。
半晌過去,姜稚衣結結巴巴開口:“你莫、莫名其妙……誰喜歡人會把她當犯人一樣軟禁起來, 還拿綁手腳威脅她?”
“我會。”
……莫名其妙還理直氣壯。
這話說的, 和話本裡強搶民女去做壓寨夫人的山賊有什麼分別?
姜稚衣不可思議地看著他,見他直勾勾盯著她一動不動, 目光輕閃著緩緩挪開視線:“……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驚蟄,谷雨, 我們走!”
說著輕一招手,帶著婢女出了茶樓。
留下口幹舌燥的人獨留在雅間, 沉默許久, 拿起姜稚衣那盞茶,仰頭一飲而盡。
坐著馬車回到沈府內院, 姜稚衣忐忑地在屋裡來回踱著步。
老天開眼為他送來裴子宋——分量足夠重,卻又並非因公差來此,所以行蹤未被提前獲悉,若連裴子宋都幫不了她, 她的自由怕是無望了。
兩名婢女也在一旁憂心地竊竊私語。
谷雨:“驚蟄姐姐, 沈少將軍不會當真連相國的信件都攔吧?”
驚蟄搖搖頭:“應當不會,郡主留了情面, 隻說因鬧不愉快想回京退親,若沈少將軍為這麼一封信大動幹戈,反倒可能暴露他對這樁婚事別有目的, 於他是不利的……”
話雖如此,主僕三人還是緊張得坐立難安。
直到天色漸暗,臨近掌燈時分,一陣悠揚的琴聲隱約傳入耳中。
姜稚衣正踱累了步坐在美人榻上歇息,一下子站起來,讓兩名婢女打開門窗,探身出去仔細聽了聽,的確是那首《俞伯牙悼鍾子期》。似乎是從沈府後院的方向傳來。
姜稚衣立馬匆匆忙忙趕了過去,走到後門附近,與一雙烏皮靴狹路相逢。
一抬頭,看見同樣循聲而來的元策。
兩道目光一道焦急一道陰沉,在空中電閃雷鳴般交匯,一瞬過後,姜稚衣一提裙擺,飛奔向後門。
元策大步上前,三兩步便追上了人。
聽身後人甚至都沒用跑的,便如此一步頂她三步,姜稚衣急得一個趔趄,腳下在臺階一絆。
元策人剛越過她,眉心一跳,一個回身一把扶住了人。
姜稚衣踉跄著抓緊他的小臂,驚魂未定地抬起眼來:“……我一個文弱女子,你如此這般,勝之不武。”
元策眯起眼:“你一個文弱女子,還會跟人以樂傳情,能耐得很。”
“……”
姜稚衣莫名其妙:“要不是你自己當初不想跟我合奏,非讓裴子宋與我同組,何來今日?自作自受,休怪旁人!”
“……”
大眼瞪了小眼片刻,兩人各自撇開頭去。
耳聽得一曲終了,再起了一遍曲,姜稚衣焦急萬分,輕咳一聲:“僵持無用,你等我喘勻氣再一同邁腿,誰快誰慢,各憑本事。”
……也不知誰需要跟她僵持,若不是為了扶她,他八扇門都打開了。
元策沉著氣等在原地,把手臂留給她借力緩勁。
姜稚衣扶著他喘了幾聲氣,忽然一把甩開他的手,快步走上臺階,拔掉門栓衝了出去。
元策:“……”
元策低頭看著自己被甩開的手,氣笑著跟上去跨過門檻。
一過門檻,兩人腳步齊齊一頓。
門外並無裴子宋的身影,隻有一名女樂師坐在府門前彈奏著一把七弦琴。
面對你爭我搶、仿佛趕集一般衝出來的少年少女,女樂師撥弦的手一頓,愣愣抬頭看了眼元策,又看了眼姜稚衣,抱著琴從地上起身,對著姜稚衣施了一禮:“姑娘,有位公子請奴家給您帶句話,說他不負您所託,請您安心靜候佳音。”
姜稚衣心下大定,松了一口氣,笑著朝女樂師道了聲謝,一看一旁元策轉開了頭,似乎對這個消息頗覺無趣的樣子——
也是,裴子宋的信已送出,他這河西的“天公”自然知曉,大約覺得又沒逮著裴子宋,又聽了句廢話,白與她賽這一場。
不過他方才在茶樓反應這麼大,後來當真什麼也沒做嗎?
像是看穿她的心思,元策哼笑了聲:“親一日未退,你一日是我未婚妻,你可以寫信給永恩侯,我也可以。”
原是權衡了一番,知道攔截裴相的信反生嫌疑,算盤打到這裡去了。
“隨你怎麼歪曲事實,舅父還能信你不信我?”姜稚衣冷嗤一聲,指指頭頂的天,“天色不早,趕快回去寫你的信吧,不久後的——前、未、婚、夫。”
“……”
“不不不,怎能寫‘永恩侯親啟’這樣生疏的稱呼呢?”一刻鍾後,正院書房,穆新鴻彎身站在書案邊給元策出謀劃策。
“那寫什麼?”
“通常這種媳婦兒要回娘家,隻能討好嶽丈的時候,卑職都寫——嶽父大人親啟。”
“……”
“您變通一下,就寫——嶽舅大人親啟。”
見元策遲遲沒有落筆,穆新鴻語重心長:“少將軍,您要看清楚形勢,少夫人的信是裴公子代寫,您覺得侯爺拿到信會作何想?那肯定想到您攔著少夫人寫信了。您若不寫點好聽話,如何過了這一關?”
元策沉出一口氣,落下筆去。
穆新鴻欣慰地看著他一筆一劃開始寫信,一面在旁絮絮叨叨:“還有,照卑職看,少夫人今日明明有機會卻沒有揭發您,說明她的確對大公子感情深厚,縱使被您如此對待,也不願看到沈家蒙難——”
元策筆尖一頓:“還用得著你講?說點有用的。”
“您聽下去,卑職是覺得既然少夫人有這份心,說明她是什麼人?”
元策閉了閉眼,冷靜片刻:“對我兄長用情至深之人。”
“……不是卑職說您,您怎麼一拈酸吃味就總是鬼打牆呢,這分明是說,少夫人其實是個心善心軟之人。”
“那怎麼了,”元策掀眼看他,“又不是對我。”
“我的少將軍,這刀子嘴豆腐心的人肯定吃軟不吃硬啊,卑職家裡那位夫人便是如此,每次卑職與她嗆聲,她能急赤白臉提起菜刀來,卑職蔫答答一跪,她就心軟了,所以您與其用強不如用軟,說句大不敬的,您就當自己是條沒人要的狗,多去跟少夫人裝裝可憐……”
元策擰起眉頭:“做不來。”
想著裴子宋的“靜候佳音”,這一晚,姜稚衣睡上了恢復記憶以來的第一個好覺。晨起之後,早膳都多用了半碗粥。
驚蟄看她這幾日人都清減了,終於肯吃東西,放下心來,等她用過早膳與她報喜:“郡主,估摸著沈少將軍相信您不會將那秘密說出去了,今兒奴婢起來一看,咱們院裡護衛撤去一多半,隻剩下尋常的數目了,還有那個叫三七的小少年給您送來了一隻京巴犬,說是聽說您在長安養了一隻狸奴,可惜此行未能帶來,便讓這京巴犬給您解解悶。”
話音剛落,谷雨抱著一隻身量小小、通身銀白、毛發光亮蓬松的京巴犬走了進來:“郡主,您瞧這狗憨憨的,倒是怪可愛,聽說特意沐浴過才來見您,幹淨得很,您要不要抱會兒?”
姜稚衣抬頭瞟了眼,輕哼一聲:“背後指不定如何在給舅父的信裡編排我呢,拿狗做什麼封口人情?再說了,知道我養貓送什麼狗,拿下去。”
“汪嗚——”一聲顫巍巍的狗叫聲響起,似是知道自己不討主人歡心,那京巴犬一臉悲戚地轉頭看著谷雨。
谷雨輕撫著懷裡的小京巴,有些不舍地躊躇起來。
驚蟄給她使使眼色示意拿下去。
兩人本是想著郡主在這兒當真太悶了,隻要能給郡主逗樂子,哪怕是“敵人”送來的也無妨,但郡主不喜歡,隻會看著更來氣,不如退回去。
谷雨:“可三七已經走遠了,奴婢該將這狗送去哪裡?”
驚蟄:“讓它自個兒先去庭院待著,傳信請人來接就是,送遠點,別惹著郡主眼。”
谷雨應聲送狗出去。卻沒想到這一送,眼是惹不著了,耳朵卻還惹著。
這小京巴個頭不大,嗓門卻不小,一上午時不時在庭院裡可憐巴巴汪嗚一聲。見姜稚衣不耐,接狗的人又遲遲不來,谷雨隻好狠狠心,幹脆把狗送出了院子。
耳根清淨下來,元策白日又不在府,午後,等姜稚衣睡足午覺,兩名婢女便拉著她去庭院裡散步,曬曬三月裡的日頭。
可惜天公不作美,散步到一半,天陰了下來,眼瞧著是要落雨了。驚蟄和谷雨隻得攙著姜稚衣回去,趕在下雨之前進了屋。
雨說下就下,不光下雨,連帶著還打起了春雷,天一擦黑,驚蟄便忙著點起屋裡的燈樹,將臥房裡外兩間都照得燈火通明如白晝。
谷雨在一旁幫忙,一面訝異道:“怎要點得這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