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踏上西行的路,姜稚衣漸漸習慣了這樣的日子。白日坐一天馬車,夜裡在驛站落腳,如此按部就班,順順當當走了半個月,到了二月驚蟄時節,雨水多了起來。
起初隻是下了幾場淅淅瀝瀝的小雨,穿件蓑衣打馬並不耽擱行路,後來有天晚上下了一夜雨,道路泥濘到了馬車無法通行的地步,隻得在驛站等了半日,等路面幹巴一些才啟程。
姜稚衣當時還感慨好在這事出在啟程之前,否則就連落腳的地方都沒了,半個月後的這天便碰上了倒霉事。
午後一場暴雨下過,不光馬車難行,馬跑起來也疲軟,姜稚衣人在打瞌睡被元策叫醒,迷糊著聽他說了一堆話,還沒聽懂,兜頭一件厚實的鬥篷罩下,人便被拉了出去。
接著就見元策站在馬車邊一掀袍角,彎下身去,拿背脊對住了她:“上來。”
姜稚衣看了眼陷進坑窪地的車轱轆,連忙趴到他背上。
陰沉沉的天,風中飄著細而密的雨絲,姜稚衣接過谷雨遞來的傘,剛捏穩傘柄,元策便背著她拐進了山裡,身後谷雨和眾士兵一個也沒跟上來。
姜稚衣才反應過來,元策方才是說,今夜將士們原地露宿扎營,他帶著她翻山徒步去驛站。
……翻山?
冷風一吹,姜稚衣醒過了神,低下頭去訝異道:“你要背著我翻過這座山?”
元策腳下步子不停,一腳腳踩著泥水往山上走去:“不然你也露宿?”
“可是、可是也不至於翻山——”
“不抄近道,走一夜也到不了。”
姜稚衣一手摟著他脖子,一手抬起傘沿,看了眼這座高得望不見頂的山,再看腳下這湿滑泥濘的路:“……你能行嗎?”
“摔不了你。”元策一手託著她的腿彎,一手偶爾抓一把沿路的樹幹借力上坡,看著倒是輕輕松松,但要這樣翻過一座山,一會兒還有下坡路……而且,雨勢好像也在變大。
姜稚衣擔憂道:“要不還是露宿吧,我也不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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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傘往後點,”元策壓根沒理會她的提議,“擋我視線了。”
姜稚衣忙將傘往後挪,卻發現這一來,她後背被擋嚴實了,元策卻完全暴露在了雨裡。
“你的蓑衣呢?”姜稚衣突然問。
“湿了,穿著怎麼背你。”
“這傘真會擋你視線?還是你不想我淋著雨?”姜稚衣狐疑道。
“你淋著雨染上風寒,折騰的是誰?”
“那你淋著雨不會風寒嗎?”
“這點雨也叫雨?”
好吧,這乍暖還寒時節的風雨天,若淋上一場她估計是扛不住的,姜稚衣隻好不逞能了,牢牢給自己撐好了傘,每走過一段,便拿帕子給元策擦擦臉頰和脖頸的雨珠子。
山路漫漫,眼看他滿面雨水,袍角和靴子全被泥水浸透,而她在他背上始終幹幹淨淨,未染一點塵埃。
臨近二更天,兩人終於抵達驛站。
驛站上房,姜稚衣摘掉鬥篷便是一身的幹爽,也不必著急沐浴,洗過腳,換過松快的趿鞋,坐在炭爐邊喝起了姜湯。
裡間浴房響著哗啦啦的水聲,聽得姜稚衣莫名有些緊張。
這驛站已在靠西地帶,設施不如京畿完備,偏房裡連像樣的浴房都沒,方才元策要去收拾一身的狼藉,她便推著他進了她的浴房。
裡邊的浴桶是她這一路用過來,今日暴雨前才由驛夫送達驛站的。浴桶這等貼身之物,往日從沒有人與她共用過。
一想到這裡,姜稚衣臉熱得,身體裡的寒氣都被驅散了。
不知過了多久,水聲慢慢由重轉輕,最後隻剩下窸窸窣窣的穿衣動靜。
片刻後,元策換了身幹淨的燕居服,從浴房走了出來,一見姜稚衣捧著湯碗目光閃爍的模樣:“你在做賊?”
見他好像十分隨意自在,完全沒有多餘的雜念,姜稚衣打量著他:“你——洗得還好嗎?”
“?”
“就是我的那些物件,你用得可還趁手?”
“你就——”非要問個明白?心裡是一個字也藏不住?
元策定定看了她一會兒,喉結滾動了下,撇開頭去:“……太香了。”
姜稚衣輕咳一聲,也瞥開了眼。
一陣沉默過後——
“我——”
“你——”
姜稚衣眨了眨眼:“你先說。”
“浴桶被我用髒了,你今晚別洗了,就這麼睡吧。”
“你沐個浴能有多髒?”姜稚衣一愣,“你背我來驛站,不就為了讓我能沐好浴睡好覺嗎?我一定要沐浴過……”
“沒有什麼一定要,”元策一字一頓打斷她,“睡覺。”
姜稚衣還想掙扎,叩門聲突然響起:“少將軍,有您的信報。”
元策指了下榻,讓她躺上去睡,轉身出了房門。
報信的士兵跟著元策走出一段路,遠離了姜稚衣所在的上房,壓低聲道:“少將軍,京城來報,郡主身邊有名叫驚蟄的舊時婢女,三月前被山賊所傷,這些日子一直在鄭縣休養,前兩天傷好回了京城,得知您與郡主的事,正快馬加鞭朝這邊趕過來——”
元策驀地掀起眼來。
“您看要不要?”士兵抬起手刀,虛虛抹了下脖子。
風急雨驟的天,天邊翻滾的濃雲間白光一閃,一道閃電破空。
元策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摩挲了下,朝士兵點下頭去。
士兵得令頷首,匆匆步入風雨之中。
元策沉默著站在廊子裡,忽聽一道驚雷響在頭頂。
隨之而來一聲女子的驚叫。
元策疾步走回上房,推開門,一眼看見姜稚衣捂著耳朵蜷縮在床角,一副嚇破了膽的模樣。
姜稚衣抬起頭,一看見他便撲了上來。
“打雷罷了。”元策在榻沿坐下,把人攬進懷裡。
“什麼叫打雷罷了……這驚蟄時節的雷最可怕了!”姜稚衣驚魂未定地摟著他的腰,“什麼信報這麼重要,還要出去聽,把我一個人留在這陌生的房裡……”
元策輕輕吞咽了下:“沒什麼。”
姜稚衣碎碎念起來:“……這屋裡火燭就這麼一支,以前這時節打雷的時候,驚蟄都會在寢間榻邊給我點滿燈樹。”
元策眼睫一扇:“驚蟄?”
“對呀,你不記得了嗎,就是從小跟著我的那個婢女,不過她之前為保護我受了重傷,我也好久沒見她了……”姜稚衣想到哪兒說到哪兒,“本以為等她傷好能給她主持婚事呢,這下再見不知要何時了。”
“她對你——很好?”
“當然啦,就像你今天對我一樣好,她可是這樣對我好了十年呢。”
元策擱在姜稚衣背脊上的手微微一僵。
“怎麼了?”姜稚衣抬頭看他。
元策眨了眨眼:“那如果有一天,我跟她一起掉入河中,而你隻能救一個人,你救誰?”
姜稚衣一愣:“你在說什麼胡話?你倆都會凫水,我又不會,我應該在岸上給你們鼓勁吧!”
“……”
第50章
這人怎麼回事, 上回計較她小時候喊那些皇子表兄“哥哥”也就算了,這回還計較她與婢女感情深厚?
姜稚衣不明所以地看著元策,見他不知在斟酌著什麼, 片刻後突然起身, 說他再出去一趟。
風雨大作的天, 還有什麼比一個擔驚受怕的她更重要?
姜稚衣想生氣,又想他今日背著她翻山越嶺隻為她有個好覺,如若沒有要緊事, 也不可能讓她一個人待在這簡陋的驛站臥房裡……可她不過提了一嘴驚蟄, 這是叫他醍醐灌頂著了什麼?
姜稚衣不解地坐在榻上, 還沒思索出結果,又一道閃電劃破夜空, 眼看整間屋子一瞬被照得慘白, 她心肝一顫,立馬鑽進被窩裡去“掩耳盜鈴”了。
不知一個人瑟縮了多久,房門一開一合,熟悉的皂荚香靠近。
“你再走遠點, 回來給我收屍好了!”姜稚衣蒙著頭悶聲悶氣。
元策拉下她的被衾,讓她露出腦袋來:“你又沒做壞事, 這天雷還能劈著你?”
“我看會劈著你!”姜稚衣轉過頭來冷哼。
元策嘆了口氣:“所以這不是不做壞事了嗎?”
“什麼?”姜稚衣愣愣看著他。
明知威脅靠近, 卻要他坐著等死, 元策閉了閉眼:“姜稚衣,你真是我命裡的劫。”
“什麼呀,你真去挨雷劫了?”姜稚衣從被窩裡伸出手來, 摸他額頭,“怎麼又開始說我聽不懂的話了?”
“聽不懂就睡覺。”
姜稚衣不滿地蹙了蹙眉:“胡言亂語幾句就想蒙混過關?你不在的時候,我聽了兩道雷, 兩道!”
“那怎麼著,”元策睨她一眼,“我現在上天去給你算賬?”
“那倒不必,我給你兩個提點吧。”姜稚衣努努下巴,“第一,你今晚不能再出這個房門了。”
自然,她婢女不在,今晚注定要給她做婢男,元策點頭。
“第二,我要你今晚——正式給我侍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