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睡醒呢別吵我……!”姜稚衣拿手蓋住臉。
元策挑了挑眉:“昨天發的誓,這麼快就忘了?”
“……你今日對我哪裡好了,一早就來下我臉,我煩你也是應當!”
“我是來問你,早膳就在這兒用,還是去飯堂?”
姜稚衣一愣,偏過頭來:“去飯堂不就被你母親看……”
“就是她讓我問你的。”
姜稚衣雖已來過沈府多次,卻從未出過東院。最初元策是為穩住大局不得不認下這段關系,便讓繼母裝聾作啞,不必理會東院的動靜。如今要說親了,繼母說她再不出面實在失禮,回頭也會令永恩侯不快。
姜稚衣反應過來如今已是此一時彼一時,眨眨眼問:“所以是你母親想見我?”
“想見就見,不想見不必勉強。”
“有什麼勉強的,那就去飯堂吃。”姜稚衣大場面見得多了,豈會在這等小事上畏怯,起了身讓兩名婢女快快伺候她梳洗。
元策倚在窗邊等她穿衣,梳頭,點妝,等到一陣奔命般的腳步聲響起,青松踉跄著扶住門框:“公子,大事不好了!永恩侯來了!”
姜稚衣驀地轉過頭,驚訝道:“舅父到京了?”
元策還沒得到穆新鴻傳回的消息,也有些意外:“所以大事是——”
“是永恩侯臉黑得像要殺人,一進府二話沒說隻問您在哪裡,這會兒馬上就要殺到……”
“沈元策呢!把那小子給我叫出來!”一道低沉的中年男聲逼近而來。
姜稚衣飛快起身,元策手一伸沒拉住人,眼睜睜看著她歡歡喜喜探身出了廂房:“舅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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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廊下,一身僕僕風塵的永恩侯腳步一頓,驚疑地往這邊望來,瞪大了一雙圓眼——
數月不見的外甥女,依舊打扮得漂漂亮亮、光鮮亮麗,卻在這一大清早理應剛睡醒的時辰,出現在別人家的府邸,身後正站著傳聞中那個就快與他外甥女喜結連理,而他毫不知情的,未來外甥女婿。
他初次聽聞此事,還是回京途中的某個驛站裡,一名從京城往外地去的官員看見他,向他道喜,說恭喜恭喜,沈少將軍與郡主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趕回長安之前,他是千百個不相信自己不過出了趟差,怎麼一向眼高於頂、這兩年給她挑了幾十門親事都看不上的外甥女突然就有了天作之合。
甚至方才回到侯府發現姜稚衣不在,瑤光閣的下人說郡主昨夜並未歸宿,他仍舊抱著一絲希望,覺得孩子可能是去陵園祭拜母親,沒趕回來便宿在了外邊,也說不定是回來後心情不佳,便去公主府找她寶嘉阿姊談心了,直到此刻,親眼看見了這一幕。
永恩侯一手按在心口,一手託住後腰:“哎喲喲……”
跟在後頭的侯府護衛急忙扶住人:“侯爺!”
“舅父!”姜稚衣臉色一變飛奔上前,攙住了永恩侯的另一邊胳膊,“怎麼了舅父!”
永恩侯緩過這一陣眼黑,滿頭虛汗地抬起眼,看見元策走到他跟前,不緊不慢地朝他拱手行了一禮:“元策在此,見過永恩侯。”
……不緊不慢?他還敢不緊不慢?
在此,他還敢在此?
永恩侯伸出一根手指,顫抖地指了指他,轉向挽著他胳膊的姜稚衣:“衣衣,是不是這小子把你擄到這裡來的?”
姜稚衣後知後覺過來,方才她喜極忘形衝出去之時,元策為何要攔她一把了。
她和舅舅是久別重逢了,她的未來夫婿可能要久別於人世了。
姜稚衣慌忙擺手:“不是不是,舅父,是我自己過來的。”
“哎喲喲……”永恩侯頂著個大肚腩往後倒去,眼前更黑了。
“舅父,您別誤會,我與阿策哥哥——”
永恩侯眼一瞪,人直了回來:“阿什麼?什麼哥哥?”
“……我與沈少將軍,”姜稚衣撫著他後背給他順氣,“我們並非胡來,是正經準備議親的,就等著您回——”
永恩侯一豎掌:“不必議了,這門親事,我不同意!”
半個時辰後,姜稚衣坐在瑤光閣暖閣下首,兩根手指不安地對絞著,絞幾圈看一眼上首的舅父。
該解釋的,她方才一路上都已經解釋了,說她沒有與阿策哥哥同宿一屋,阿策哥哥也早已不是原先那個吊兒郎當的紈绔,如今建了功立了業,已是國之棟梁,待她更是一心一意,見她受人欺負,便為她出頭,不管她脾氣多麼挑剔,他都願受。
總之說了一路阿策哥哥的好,說了他們如何如何情投意合,口都說渴了,舅父卻始終沒有好臉色,反倒從一開始的激憤變成了現在這副更為頭疼的模樣。
永恩侯閉著眼,手扶著額頭,半晌沒有說話,再開口長嘆了一聲:“他若還是原先那個紈绔,隻要你們情投意合,舅父也不是不能答應這門親事。”
姜稚衣抬起眼來:“舅父這是說的什麼話?他若真是個紈绔,我可瞧不上他!”
“可他這麼能幹,能長久地陪你留在長安嗎?來日他回河西,你是想與夫婿分隔兩地,還是跟著他去受苦?”
“沈節使生前治理河西有方,姑臧城的繁華如今可與江南揚州齊名呢,沒有您想得那麼苦……”
“那不提這個,你可是忘了你阿娘?打仗多兇險的事,他一個出生入死的將軍,你是想步你阿娘的後塵嗎?”
姜稚衣低下頭去:“他武藝高強,不會的……”
“那就當他有金剛不壞之身,他若如此百戰百勝,你可知你皇伯伯如何看他?沈節使還在時,他是沈節使留在京中的質子,將來你與他有了孩子,你們的孩子能留在你們身邊嗎?”
“舅父,這個、這個我還沒想呢……”
“你沒想,舅父替你想過了,這絕不是一樁好姻緣!”永恩侯擺擺手,“你與他不過兩月交情,也沒什麼非他不嫁的情意,趁如今尚且抽得了身,早點了斷了吧!”
話音剛落,谷雨心驚膽戰地進來:“侯爺,郡主,沈少將軍來府上了,說是請見侯爺……”
“來做什麼?給我外甥女灌了迷魂湯藥不夠,還來給我灌?”永恩侯眉頭一皺,“不見,把人轟出去!”
“舅父——!”姜稚衣著急地跺跺腳,張張嘴又閉上,欲言又止了半天,深吸一口氣。
事已至此,隻能兵行險著了。
“舅父,”姜稚衣誠懇地看著他,“若是兩月的交情,的確抽得了身,但倘若我說,其實我與他……三年前就已經好上了……”
永恩侯瞳孔巨震著,顫巍巍轉過頭來。
姜稚衣:“您會不會考慮一下……?”
永恩侯緩緩抬起手掌,打住了得令出去的谷雨,輕輕呼吸吐納:“不必轟出去了,把人請進來吧。”
姜稚衣面上一喜。
“本侯考慮一下,打斷他哪條腿。”
“…………”
第45章
撂下話, 永恩侯帶上護衛氣勢洶洶出了瑤光閣。
到了正堂,見那寬肩窄腰的高挑少年一身玄袍負手立於堂中,正隨意掃視著屋內陳設,跟進了自個兒家似的自在——
這一副禍水皮囊, 歷經沙場脫胎換骨, 又添一身人中龍鳳的氣度,難怪將他外甥女迷得五迷三道……
永恩侯陰沉著臉上下打量著人, 看了眼元策身邊另一位身著白袍的文氣青年, 冷哼一聲:“沈少將軍這是自知於禮法有虧, 說不動這門親事, 帶著說客上門來了?”
元策回過身, 瞟了眼那群壓陣鎮場的侯府護衛,朝永恩侯拱手行了一禮, 一指李答風:“這位是我玄策軍中醫士, 擅治跌打損傷, 來給侯爺看診。”
永恩侯一愣,一雙怒目微微一閃:“看、看診?”
“我觀侯爺方才後倒之時頭冒虛汗, 護衛一直用力支撐著您的腰背,看來並非急火攻心之症, 應是前不久筋骨受了傷。”
一個來揍人, 一個來看診,這是一拳頭打在棉花上, 有勁兒也使不上。
永恩侯瞪了半天眼, 尷尬地振了振袖, 撇開頭去:“……沈少將軍眼力不錯,不過大可不必勞煩,本侯傷勢已經大好!”
“那您提早近一月啟程回京, 若不是半途舊傷復發,何至於今日才到?”
照姜稚衣此前所說,她這舅父是因修渠工事耽擱趕不回來過年,但據穆新鴻方才送來的信報看,南面的工事年前早已暫停,永恩侯啟程的日子實則並不晚。那封寄給姜稚衣說回不來的家書,其實是在半途的驛站送出。
“你……”年輕人說話就是直,臺階都不遞一塊,永恩侯一時掛不住臉,“你告訴衣衣了?”
“侯爺不是不想讓她操心嗎?”
永恩侯松了口氣,又覺在元策跟前突然矮了一頭,腰杆子直了直:“小丫頭跟我親,知道了一準兒哭哭啼啼,難纏磨人得很。”
元策彎唇一笑:“我明白。”
……這哭哭啼啼難纏磨人的事也給他明白了?
永恩侯狐疑又震動地看著他。
元策:“她方才不過情急之下沒注意,您這傷若不早些治好,過後難保不被她發現。”
永恩侯默了默,看了李答風一眼。
元策伸手朝上首座椅一引:“侯爺,請吧。”
永恩侯悻悻走到上首,一落座忽地一頓,緩緩抬起頭來。
……不是,這是在侯府,還是在沈家?
翌日一早,侯府正院,永恩侯趴在榻上,嗷嗷痛呼著,承受了未來外甥女婿派來的第二次關心。
他這腰背是在下渠的時候被修渠的巨石意外砸傷,當時兩眼一黑便暈了過去,所幸運道不錯,沒傷及要害。
昨日這位李軍醫看診時便給他的腰背做過一次按摩,他當場呼痛呼得尊嚴全無,像被人拿捏住了命脈,再擺不出為人舅父的架子。過了一夜,好不容易心態平復一些,一大清早,這回春聖手又上門來了。
按摩結束,李答風頷首告退,臨走交代:“侯爺這傷曾及肺腑,比起筋骨,內傷更應著緊養護,往後要注意保暖,少受涼傷風。”
永恩侯龇牙咧嘴地趴著抬了下手,示意明白了,等人走了,活動著舒爽不少的筋骨,披衣起身。
剛穿戴完畢,忽見一名瑤光閣的婢女匆匆進來:“侯爺,不好了,郡主病倒了!”
……
瑤光閣寢間,永恩侯坐在榻沿,眼看著一張小臉透白,嘴唇毫無血色,雙眼緊閉的人,大驚著問:“怎麼回事,昨夜睡前不還好好的嗎?醫士呢,請來瞧過沒有?”
一旁谷雨點點頭:“瞧過了,說郡主這是‘氣病’,氣虛、氣滯、氣——氣逆,氣陷交加……”
永恩侯大睜起眼:“這麼多病?”
“總的來說,就是氣堵著了,力便沒了,整個人血氣虧空,虛弱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