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稚衣也是激越萬分,一個起身,雙手合十一拍。
啪一聲響,一群公子哥兒扭過頭,滿眼驚訝地盯住了她。
……是沒有給死對頭鼓掌的道理。
姜稚衣合十的雙手攤開來,低頭朝手心呵了呵熱氣:“可真是叫他瞎貓碰著了死耗子……”
眾人很想附和郡主一句,也很想給凍著手的郡主送件披氅,然而場中這等奇觀,不容錯過一刻,一個猶豫之下,大家伙兒又轉頭看向了元策。
眼看跑馬道上,那寶馬不費吹灰之力飛躍過路障,馬上少年幹淨利落又是一箭。
比之鍾伯勇的青筋暴起、屏息凝神,此刻馬上人更像在玩什麼無趣的遊戲,每一箭皆是懶洋洋信手一揚,偏每一箭又都牢牢釘進了靶心。
“這發帶是不是透光能看到啊?”人群中有人難以置信道。
姜稚衣不滿蹙眉:“本郡主怎可能用那等粗制濫造的發帶!”
眾人立馬怯怯閉上了嘴。
鍾伯勇僵在終點處,遙望著那張氣定神闲的臉,垂在身側的手慢慢攥緊成拳。
幾個眨眼的功夫,有人實在不信邪,飛奔上前,一把拖走了一座箭靶,將靶子挪到了元策已然路過的位置。
“你——”姜稚衣雪白的食指直直一抬,驀地指向那動手腳的人。
周圍眾人一愣之下再次朝她看來。
姜稚衣生氣的食指一彎,緩緩垂了下來:“幹得漂亮……!”
這一招確實“漂亮”,這箭靶都在人後了,開弓沒有回頭箭,無論如何都會少一箭成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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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馮教頭壓根兒不管,姜稚衣著急地跺了跺腳,剛想給元策發個暗號——
下一瞬,馬上少年一扯嘴角,手中長弓一轉,忽而一個後仰下腰,揚手倒射出一箭。
奪一聲響,再次命中紅心!
十箭十環!
眾人呼吸一窒,大張著嘴,吃了滿嘴的冷風,眼看那寶馬穩穩躍過終點線,元策直起腰一勒韁繩,打馬回身,一把扯下發帶,回頭朝人群中哪個方向一笑。
姜稚衣懸在嗓子眼的心在他越線一刻瞬間平穩落地,又在他看過來的這一剎倏地提了起來。
隔著雪後湿冷的空氣,隔著熱鬧的人群,兩道視線輕輕撞上。
姜稚衣不知怎的一緊張,慌亂地移開眼去。
目光閃爍間一低頭,看見他指尖把玩著那根發帶,心跳怦怦,如雷震響。
第25章
直到下一位考生上場, 眾人仍沉浸在方才如見天人的震撼裡,久久回不過神來。
也不能怪他們沒見過世面,在這書院裡安逸久了, 總以為天字齋的考校便是騎射一道的“天”, 頂了天也不過就是鍾伯勇這樣的十箭十環, 哪裡知道原來天外還有天。
當然, 更多的震撼在於,他們仰望的這片天, 居然是沈元策。
雖然過去半年間,邊關傳來的戰報一次次震動長安,但他們作為沈元策的昔日同窗,對沈元策的印象始終停留在他偷雞摸狗翻牆逃學,翻開書就睡得不省人事, 課上練習博戲擲骰子, 出口頂撞氣暈教書先生……
他們這些人好歹父母在京,犯渾太過是會被家法伺候的。可當年沈元策父親遠在河西,繼母又是溫溫柔柔從無半句罵聲,要說犯渾,沈元策認第二,誰敢認第一?
所以不論外邊怎麼說,說沈元策軍中歷練三年, 可謂脫胎換骨, 鳳凰涅槃, 說將門果真無犬子, 他們這些昔日同窗也覺得耳聽為虛。
玄策軍本就是全大燁最強的兵,有這些兵在,出謀劃策靠軍師, 動刀動槍靠肉盾,想必隨便一個將軍都能打勝仗,不過隻是時間問題,看看沈元策不也花了整整三年,走了許多彎路,差點把老爹的基業毀了嗎?
——在這場騎射考校之前,他們是這麼以為的。
默默想著,眾人漸漸回過神,後知後覺到不妙。
平常鍾伯勇一個人炫技也就算了,如今鍾伯勇一炫,沈元策技高一籌再炫,鍾伯勇若是一個不服輸又……
這不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嗎?!
好不容易騎術箭術進步了點,還想著拿個能看的成績回家得些嘉獎,如今一看榜一榜二,他們那本就微弱到需要很仔細才能發現的進步還有用武之地嗎?
在座眾人一個個憂心起自己的前程,除了情緒波動累了的姜稚衣。
興奮勁兒一過,眼看接連上場的幾人沒一個有看頭,元策又坐得離她十萬八千裡遠,姜稚衣無趣地掩袖打了個呵欠,頭一歪,靠著谷雨閉目養起神來。
養著養著,便昏昏然睡了過去。
不知多久之後,沉沉睡夢裡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送她回府睡去。”
迷糊間感覺胳膊被人拎了起來,姜稚衣與困意急急一陣纏鬥,掙扎著驀地睜開眼。
抬起頭,發現偌大一個校場空空蕩蕩,眾學生和教頭都已不在,元策站在長凳前睨著她頭頂心,一副看她不省心的模樣。
姜稚衣清醒過來,眨了眨眼:“……我不回府!”
元策:“剛也看到了這書院裡都是些什麼人,還想待在這兒?”
“我管他們是什麼人,有你不就行了嗎?”姜稚衣哼哼著被谷雨扶起身來,“你這人變臉變得真快,不想我在這兒,那你剛衝我笑什麼……”
元策眉梢一挑:“難道我不是被你賣力的表演逗笑?”
“……”
姜稚衣不甘地瞪他一眼:“都忙成那樣了還分神聽我表演,你就是很喜歡我陪著你!”
“區區聽聲辨位,戰場上瞬息萬變,比這忙千百倍。”
……鴨子死了都沒有他嘴巴硬。
姜稚衣:“反正我不走,第一次看你射箭,我還沒看過癮呢!”
“第一次看?”
“對啊,以前在射弋場上你不都裝成三腳貓嗎?那些怎能算數。”
元策輕眨了眨眼。
自然,有一個在邊關手握重兵的父親,兄長如同質子一般留在長安,越不學無術便越讓人心安,越不易遭人嫉恨。
滿長安的人都以為三年過去,當年那個紈绔吃了苦頭學好了,長大了,卻不知紈绔從來不是紈绔,紈绔也已沒有機會再長大。
……不過看樣子,當年兄長瞞了所有人,卻獨獨對心上人坦了誠。
“發什麼呆?”姜稚衣白生生的手在他眼下晃了晃,“我說錯什麼了嗎?”
“沒有。”元策回過神來。
“那還趕我走嗎?”見他不說話,姜稚衣乘勝追擊,“不說別的,你也不能過河拆橋,若今日沒有我的發帶,你怎麼贏下鍾伯勇?好歹我也是你的小福星呢。”
“那我若還你這恩情,你就肯走了?”
怎麼這麼執著呢,姜稚衣不高興地撇撇嘴:“你先還了再說。”
“行,想怎麼還?”
這突然一問,姜稚衣一時也沒想到什麼好主意,往四下看了看,靈光一現,一指不遠處的箭靶:“不然你教我射箭?”
“?”
“這可不是一日能還的恩情。”
元策上下打量她兩眼,補充道:“恐怕一年都很難。”
“……讓你教我射箭,又沒說一定要教會!我就想試試那種——‘奪’一下就射中了的感覺不行嗎?”
元策沉默著看了她一會兒,轉身朝跑馬道走去,隨手拎起一座箭靶,一把扯下上頭凌亂的箭支,將靶子擺上空地,看了眼她的距離,又挪近了一半。
姜稚衣:“……”
看她一臉仿佛被羞辱的氣哼哼,元策撇開頭唇角一彎,挑了把輕弓回來,拿谷雨的帕子擦了擦弓面,遞到她左掌心:“還愣著幹什麼,小福星?”
姜稚衣接過弓,嘴裡碎碎念:“你也不要看不起人,‘術業有專攻’,武藝我是一竅不通,但寫詩肯定比你強……”
谷雨見兩人這是要大幹一場,說著去望風,退去了遠處。
元策等人站好,指了指她的靴子:“雙腳開立,與肩同寬。”
又點了點她的肩:“肩膀放平。”
“……這麼麻煩。”
“那還要不要‘奪’一下就射中的感覺了?”
“要要要——”
元策給人調整完了姿勢,低頭拿起一支箭,穿插進她指間。
“等等……”看著指間的箭尾,姜稚衣恍然想起什麼,“我看他們剛才都戴了玉扳指,我沒有戴,會不會很痛啊?”
元策垂眼看了看那蔥根般白皙,毫無瑕疵的手指——
“會。”
“……就沒有不痛,又可以把箭射出去的辦法嗎?”
元策閉了閉眼抬起自己的手:“那我痛,行了嗎?”
“那我也不能讓你……”
話音未落,頭頂陰影覆下,溫熱的胸膛從身後靠過來,她拉弦的手忽然被人握了過去,持弓的那隻手也被攏進了一隻寬大的掌心。
像有一簇火苗直蹿天靈蓋,姜稚衣呼吸一滯,猛地住了嘴,手腳又像那天被他攬進懷裡那般成了木頭。
感覺到身前人突然的僵硬,元策把著她的手微微一頓。
……他隻是被她煩得沒了耐性。
空闊的校場,兩塊木頭齊齊陷入靜止。
隻有風感覺不到沉默的氣息,依然若無其事陣陣拂過,吹動兩人的衣袂糾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