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她這張臉,這身段,誰看不出這男裝底下是女兒身?
元策:“這裡的人不、瞎。”
“是嗎?”姜稚衣望向身後。
正是進學的時辰,一輛輛精致闊氣的馬車陸續停在書院門前,一個個世家公子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姜稚衣揚首衝眾人揮了揮手:“各位同窗早!”
一位離得最近的世家公子循聲扭過頭,一愣過後立馬想起今早出門前收到的消息,朝姜稚衣有禮地作了一揖:“姜小公子早!”
隨後,更多世家公子望過來,無數道聲音疊在一起——
“問姜小公子安——!”
“雪天路滑,姜小公子當心腳下——”
元策:“……”
姜稚衣回頭看向元策,一揚下巴:“但他們可以裝瞎。”
第24章
整座書院像一鍋被投了生石灰的水, 很快沸騰起來。
凍手凍腳的融雪天,便是公雞打鳴的時辰都比平日晚,更不必說這些養尊處優的世家公子,原本這種日子, 能哈欠連天來上學的已算是書院裡的佼佼者, 更多公子哥兒是連榻都下不來的。
也不是什麼正經育才的書院, 教書先生們對此司空見慣,多年下來早已心如止水。
不料今日破天荒的,這群世家公子不僅幾乎全到了, 還絲毫不見萎靡之態, 一個個興奮得兩眼放光,瞧著比教書先生都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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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字齋學堂內, 一眾學生三三兩兩交頭接耳,一面為著什麼事爭得面紅耳赤, 一面頻頻轉著眼珠子朝最後一排張望。
一早聽說永盈郡主要來書院念書, 他們這些人又驚又奇, 瞌睡全跑了個空,有些路遠又不願住學舍的人連馬車都沒坐, 用著並不嫻熟的騎術一路緊趕慢趕, 就為著來迎接郡主。
不承想到了地方,郡主是迎接到了, 卻還迎接到了另一個“饒頭”——
沈元策怎麼回書院來了?!
這天崇書院面向京城勳爵高官之後, 一要求入學者年紀不及弱冠且未婚, 二須是家中嫡長子。
沈元策三樣都符合,來這兒倒也沒什麼毛病,可已是帶兵打過仗的人了,出走三年, 歸來仍舊上學?怎麼想怎麼奇怪。
再說郡主與沈元策是眾所周知的不對付,這兩人同一天進書院必然不是巧合,那麼到底誰是前腳,誰是後腳,誰來找誰的茬兒?又是來找什麼茬兒?
看了看最後一排新添的兩張書案,眾人回過眼,頭碰頭地,展開了第十三回 合激烈卻小聲的討論。
最後一排,姜稚衣身後是牆,左邊是窗,右邊和身前各垂了一面珠簾,兩耳不聞簾外事地端坐在書案前,捏起茶盞抿了一口熱茶。
古有皇太後垂簾聽政,今有永盈郡主垂簾聽課。
這學堂本就是為一群精貴人所設,雕梁畫棟,窗明幾淨,倒也不至於委屈著她,為她單獨闢出的這個角落雖狹小了些,不過五髒俱全——
書案、燻爐、袖爐、茶具、筆墨紙砚等一應物件都是最好的,谷雨也在一旁作書童打扮伺候她,姜稚衣對此尚算滿意,就算稍微有些不滿,一轉頭,看見右手邊珠簾外的情郎,也都平息下去了。
元策離她約莫不到一丈,正閉目坐在書案前,面無表情的,不知在想什麼,從方才進門起便一直是這副生人勿近,心情不佳的模樣。
此時還不到上課時辰,姜稚衣剛想撥開珠簾叫他一聲,一名身材魁梧,皮膚黝黑的中年男子忽然走了進來。
前排一眾人像看見地獄修羅,齊聲一陣嗚呼:“完了,怎麼把這事給忘了!”
“這是出什麼事了?”姜稚衣問谷雨。
谷雨說這就去問問,不等起身,前座響起一道溫潤的聲音:“這位是天字齋的武教頭,姓馮,今日上午例行考校騎射,許多不擅此道之人想必本打算借故逃學——”
結果被姜稚衣要來的消息衝昏了頭腦。
前座人主動解答,卻端正目視前方,並沒有轉頭看她,這紈绔成群的地方倒難得出現這樣分寸有度的人。
姜稚衣:“那如我這般新來的也得參加?”
君子六藝之中,“御”在古時本是指御車,但在當世這門學問已無太大意義,所以便改良成了御馬,騎射便是“御”與“射”兩門學問的結合。
姜稚衣知道她不必參與其中任何一樣考校,不過關心元策接下來的去向。
馮教頭朝角落看過來一眼,帶著武人硬邦邦的口吻道:“新來的在學堂自行溫書,不必參加。”
姜稚衣心頭剛一喜——
“這是為何?”前排響起一道吊兒郎當的男聲,“都是一個屋檐下的同窗,馮教頭一向鐵面無私,今日怎不一視同仁了?難不成是要包庇誰?”
姜稚衣認出了此人——
是她舅母娘家康樂伯府的嫡長子,鍾伯勇。
她若沒記錯,此前被阿策哥哥打斷腿的那些人裡,就有這個鍾伯勇的親弟弟。
果不其然,鍾伯勇朝元策勾了勾嘴角:“聽聞沈小將軍在戰場上十步殺一人,百步可穿楊,應當不需要梁教頭為你打掩護吧?”
姜稚衣皺了皺眉。
堂中一片鴉雀無聲,十數道打量的眼神嗖嗖看向元策。
元策睜開眼,對上鍾伯勇挑釁的目光,淡淡起身,朝外比了個請的手勢。
兩炷香後,書院校場。
姜稚衣攏著狐裘坐在場邊長凳上,手捧袖爐,冷眼望著起點那頭躍躍欲試的鍾伯勇。
眼前是一條寬而長的跑馬道,跑馬道兩側按照不同的間隔分別矗立了五座箭靶。
學生們需挨個從起點策馬出發,一面馳向眾人所在的終點,一面朝這十座箭靶射箭。
這等難度的考校,在天崇書院已屬殺手锏,地、玄、黃三齋年幼的學生不必參加。
但長年紀也未必長本事,天字齋這些十七八的公子哥兒,一半以上都是能好好跑完這段馬,意思意思射出一箭就不錯,至於射不射得中靶子,一般看緣分。
如果緣分太淺,可能還會在手忙腳亂的過程中落馬。
自然,馮教頭武藝高超,全程在旁看護,不會令他們摔傷,但即便如此,害怕也是真的。
終點附近的長凳上,一眾被美色吸引,跳進今日這深坑的公子們已經打起哆嗦,甚至開始懷疑姜稚衣是教頭派來的臥底。
第一個上場的鍾伯勇倒絲毫不虛,站在起點處揚聲道:“馮教頭,這一模一樣的考校都多少回了,也沒個新鮮,今日給我來些花樣吧!”
馮教頭話不多,直接讓人往跑馬道中央間隔著擺了十座半人高的木柵欄。
這就意味著策馬的速度必須極快,否則別說騎射,連這些路障都過不了……
姜稚衣蹙了蹙眉,倒要看看她舅母這位侄子有幾分本事。
想著,那頭鍾伯勇背上箭筒,拿起那把金閃閃的長弓上了馬。
銅鑼一敲,令旗一下,駿馬瞬間奔馳而出,猛躍過第一座路障,馬上人一雙眼緊盯著最近的那座箭靶,瞅準時機用力一拉弦,一箭射出。
奪一聲響,正中紅心。
鍾伯勇眯起眼,疾馳之中抓緊瞄向下一座箭靶,咬緊牙關又射出一箭。
駿馬一路有驚無險地越過路障,馬上人忙中有序,整整十箭,竟然箭箭直射靶心!
“伯勇今日是同沈元策槓上了?”
“我看伯勇倒也用不著拿出看家本事,沈元策都沒上過騎射課,哪有伯勇這千錘百煉的功夫,怎可能比得過!”
“人家不是上過戰場?”
“戰場上不都是一通亂殺?”
——人群中窸窸窣窣議論著,說到這一句,響起一陣哄笑。
單獨的長凳上,谷雨小聲同姜稚衣耳語:“奴婢方才打聽了下,這位鍾小伯爺在騎射上確實有一手,每次考校都是第一名,難怪這麼得意……”
姜稚衣不高興地抿了抿唇,她不擔心阿策哥哥的騎術和箭術,但鍾伯勇又是主動要求上路障,又是佔了先機拿下滿分,就算阿策哥哥同樣靶靶十環,最多與他打個平手,也壓不住他那囂張的氣焰……
果然有其弟必有其兄,有其姑必有其侄,這一窩挑事精真討人嫌!
姜稚衣恨恨沉出一口氣,看向在旁候場的元策。
元策單手負在身後,靜靜望著越漸接近終點的鍾伯勇,不見神色波動。
駿馬越過終點線,鍾伯勇勒住韁繩,回頭看向滿環的十座箭靶,沾沾自喜一笑,居高臨下地睨向元策:“沈小將軍闊別書院已久,可能不知道考校的規矩,這些路障是我額外讓教頭加的,你若覺力不從心,不必逞能,讓人撤了就是!”
“多謝鍾小伯爺提醒,我自有分寸。”元策笑著轉開眼,目光在人群中緩緩掃過一圈,落定在最邊上那位玉面小郎君,“姜小公子可否幫我個忙?”
姜稚衣一句“什麼忙呀”就要脫口而出,一看周圍人望過來的好奇眼色,端著架子清了清嗓:“何事?”
“將你頭上的發帶借我一用。”
姜稚衣一愣,哦了聲,側頭讓谷雨來摘,很是驕矜地眨了眨眼:“我從不借人東西,別人用過的我就不要了,賞你了吧。”
眾人還沒明白這是要做什麼,一看元策接過那墨色發帶,竟拿它蒙上眼,在腦後系了個繩結!
鍾伯勇霍然抬首,眼底閃過一絲不可思議。
人群中一片哗然——
“……這、這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
“這考校原來還、還能這麼玩兒?”
滿場震驚喧哗之中,元策手執長弓翻身上馬,一路打馬到了起點線,撥轉馬頭,面朝向眾人。
姜稚衣像定在了長凳上,盯著那長身高踞馬上的少年,眼看那墨色發帶覆在他眼上,風揚起發帶尾梢,拂過他鬢角,竟覺像是自己在與他耳鬢廝磨一般……
心怦怦一跳,姜稚衣摸了摸突然發燙的耳根,壓下這不合時宜的念頭。
起點處銅鑼一敲,黑亮寶馬踏著碎雪輕馳而出。
馬上少年反手取箭,搭箭上弓,輕輕一拉弦,長指懶懶一松。
箭輕若無骨般飛射而出,抵達箭靶,又奪一下狠狠入木三分,正中靶心!
人群中倒抽起一陣冷氣,眾人齊齊從長凳上站起,如見神祇般扯著脖子望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