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稚衣從榻上爬起來,接過一看。
幹淨的白宣上畫了一幅瑤光閣的俯視圖, 墨跡是嶄新的, 還未幹透,雖不是寫實的工筆畫,但每一道門窗、每個點位都十分清晰明了,跟軍事布防圖似的。
原來他昨夜消失不見是去忙這個了……
谷雨:“不過郡主, 咱們這麼一布防,那沈少將軍還進得來嗎?”
“你見過誰挖坑將自己埋了的?還不是為了防——”提起那髒東西,姜稚衣瞬間沒了笑臉,“大表哥那邊有什麼動靜沒?”
“許是為了躲您的問罪,大公子一大早便出了府。”
“盯著點,人一回府就告訴我。”
“那郡主今日不去捧寶嘉公主的場了嗎?奴婢方才叫醒您, 是想提醒您時辰快到了。”
姜稚衣才想起她這一病,病得都忘了日子。
她冬日裡雖閉門少出,實則邀約卻從沒斷過,那些個世家貴女一會兒誰操辦喜雪宴、賞梅宴,一會兒誰主持冰嬉賽,明知她不愛出去吹冷風,與她們也玩不到一處,偏都要送份請柬來以示尊重。
她便也沒當那些面上功夫是回事,請柬堆成山了都不看一眼,唯獨寶嘉阿姊這一份是特意留出來,交代給了婢女的。
“她那酒樓是今日開業?”姜稚衣一看窗外高升的日頭,暫且將那晦氣東西拋去了腦後,“那快給我梳妝。”
一個時辰後,西市。
穿過行肆林立,人來人往的街頭,馬車在鬧中取靜的沿河地帶停穩,姜稚衣踩著轎凳下了馬車,隔著一層帷帽輕紗抬起眼來。
面前青紅兩色的三層建築重檐鬥拱,富麗堂皇,門匾上書“風徐來”三個筆法飄逸的金字,想來便是這酒樓的雅名了。
一名身著宮裝的婢女快步迎上前來:“可把郡主盼來了!公主已在三樓雅間,特命奴婢在此恭候,郡主隨奴婢上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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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稚衣認得這叫翠眉的婢女,笑盈盈接了話:“‘清風徐來,水波不興’,阿姊怎轉了性,給這酒樓取了個這麼清湯寡水的名兒。”
“可不?奴婢也說這名兒寡淡,襯不上公主,風水先生也說這名兒不吉利會虧本,公主偏不聽,說她反正就在幕後出出銀錢,也不勞心勞力當掌櫃,虧了大不了——”翠眉說到這裡掩了掩嘴壓低聲,“大不了少養幾個面首。”
“可別,都是阿姊的心頭肉,舍了哪個都為難,虧了我接濟她!”姜稚衣一路往裡走一路同翠眉說笑,穿過散客雲集的大堂,到了一樓,熱鬧的熙攘聲輕下去。
姜稚衣搭著谷雨的手腕,剛要轉過樓梯拐角,忽然聽見一道醉醺醺、有些熟悉的聲音——
“……你們說我愁什麼?還不是愁我那郡主表妹!”
姜稚衣腳步一頓,停在了樓梯口。
谷雨和翠眉跟著臉色微變,對了個眼色。
身後雅間,又一道男子的聲音響起:“你那表妹瞧著眼高於頂,生人勿近的,也不怪你這麼多年都得不了手……”
“你懂什麼?那都是裝出來的……人家暗地裡早有相好的了!”
“真的假的?!”
“我親眼看見的兩人夜半私會,還能有假?”
“誰啊誰啊?”
“說出來嚇你們一跳——那人是沈、元、策!”
雅間裡一片哗然。
“……不是,他倆不是死對頭嗎?”
“這兩人怎麼搞到一塊兒去的?”
“看不出來郡主喜歡這種調兒……”
姜稚衣冷著臉緩緩深吸一口氣,回頭望向身後的雅間。
正巧裡頭有人說著“去解手”推門而出,一公子哥兒頂著酒肚子跨過門檻,前一刻嘴上還笑嘻嘻樂呵著,後一刻腳一絆,摔了個大馬趴。
“幾更天啊喝成這樣!”裡頭傳出一陣哄笑。
趴在地上的人哆嗦著抬起眼,瞧見谷雨和翠眉,便知這帷帽底下是誰了。
“郡、郡主……”
雅間裡驟然一靜,一群圍在酒桌邊的公子哥兒徐徐扭頭,朝門外望來。
對上輕紗後那一雙冷若冰霜的眼,方宗鳴舉到嘴邊的酒盞一抖,溢出半盞酒液:“表、表妹怎、怎麼在這兒……”
姜稚衣輕笑了聲:“來了這上好的酒樓,不好好吃菜,卻在這兒大說夢話——大表哥若不知這嘴該怎麼用,要不便割了吧?”
方宗鳴一個激靈,上腦的酒霎時醒了一半,酡紅的臉也像霜打過一般白了下來。
翠眉沉著臉端起手,看了方宗鳴一眼,又掃過雅間裡那一張張醉臉:“郡主說的是,剛好公主宴席上的涼拌豬嘴和香滷豬耳都還少一味原料呢。”
“是嗎?那這酒樓開張的大好日子,可要備齊了。”姜稚衣從鼻腔裡輕哼了聲,甩袖回身,抬腳朝樓上走去。
眾人兩股戰戰地目送姜稚衣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摸了摸耳朵嘴巴,後背淌下一層淋漓的冷汗。
三樓雅間,絲竹管弦樂聲嫋嫋,中央寬闊的圓臺上,十數個穿著清涼的西域舞姬裙裾翩飛。
女客們分席兩邊,三兩一堆地說著笑。
姜稚衣的心情全在一樓被攪了,興致缺缺地進了門,由侍女摘去了帷帽鬥篷。
一群離門近的貴女連忙起身要與她招呼,迎頭趕上她這一張沒好氣的臉,又瑟瑟打住坐了回去。
上首主座,寶嘉公主一襲曳地彩紗拂拂裙,一雙丹鳳眼妝容嫵媚,正倚著憑幾與人談笑風生,聽見動靜直起身來:“喲,是誰惹了我們小永盈不高興?”
翠眉將姜稚衣引到上首,請她在寶嘉身邊落座,低頭與寶嘉耳語了幾句。
“有這等事?”寶嘉挑了下眉,眼底浮起一絲嫌惡之色,給翠眉使個眼色示意她去打點,靠過去挽起姜稚衣的臂彎,“阿姊這便將那些個不入流的東西掃地出門!今日這流言既出我的酒樓裡,便不會流到外頭去,你且安心。”
姜稚衣臉色好看了些:“有勞阿姊。”
“怎的一月不見還與我生分了,氣成這樣,這流言——莫不是真的?”
姜稚衣松了眉頭回過神:“怎麼可能!”
“那你臉紅什麼?”
姜稚衣一噎,從前好似也不曾這般在外掛過相,否則她與阿策哥哥早便暴露了,如今怎的竟越活越過去,一聽人提起他便沉不住氣。
“氣的罷了,”姜稚衣冷哼了聲,“造謠我與誰不好,偏是沈元策,阿姊又不是不知道我與他的恩怨。”
“啊,倒是差點忘了!這可怎麼是好,我今日給他也下了帖子,你倆見了面不會打起來吧?”
“他來了嗎?”姜稚衣揚首朝屏風之外的男席望去。
寶嘉微微笑著:“沒呢,耐心等等,興許一會兒便到了。”
看著寶嘉仿佛洞穿一切的眼神,姜稚衣清清嗓,捏起手邊的茶盞,慢飲下一口茶,緩緩轉開頭去。
這一轉,忽覺一道窺探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
姜稚衣朝下首望去,瞧見個上穿雪青色豎襟長袄,下著茶白色褶裥裙,佩飾素淨的少女。
似是見她發現了,對方立馬躲閃開了目光,握著茶盞低下頭去。
她許久不出來,這雅間裡不少人都在偷偷打量她,這道目光卻不太一樣,似乎一直盯著她的唇,仿佛在努力讀她與寶嘉的唇語。
姜稚衣回想了下,此人是在她後邊進的雅間,她與方宗鳴等人對上時,此人好像就在她身後樓梯拐角處,或許聽到了那些渾話……
姜稚衣問寶嘉:“那是誰?瞧著有些眼生。”
寶嘉看了看下首:“裴相家的小女兒,裴雪青,正兒八經的大家閨秀,平日大門不出一門不邁的,不怪你眼生,我都眼生……不過說起來,最近倒好像常在外邊看見她,許是到了年紀,借宴席出來相看對象罷。”
姜稚衣朝裴雪青看去一眼。
與其人打扮一樣,眉眼生得清秀淡雅,巴掌點兒大的精致小臉安安靜靜低著,也不與左右說話,瞧著不像多管闲事的長舌之人。
既是裴家的姑娘,應當也是聰明人,懂得有些話聽過就忘才是,怎還好奇起她來了?
正想著,翠眉領了個僕從進來,姜稚衣無意一瞥,瞥見一張眼熟的臉——
是青松。
姜稚衣往男席那兒望去,沒見元策到場,一轉眼,青松已低著頭行至跟前,朝上首行了個禮,自報了家門。
“小人見過公主、郡主,我家公子身在軍營,不便赴宴,特命小人送上一份賀禮,聊表祝賀。”
“這麼忙呀,可惜了。”寶嘉瞟瞟姜稚衣,“永盈想不想拆開看看?”
“想——什麼想,又不是給我的賀禮!”
寶嘉笑著招招手,讓翠眉呈上禮匣,打開一看,是尊金鑲玉六腳貔貅,寓意闢邪招財的。
姜稚衣瞄了眼,朝青松陰陽怪氣一笑:“我還以為你家公子隻會送寶劍呢。”
“……”青松冷不丁一陣心虛,埋下頭去。
姜稚衣:“寶嘉阿姊這宴席要擺上一天,入夜才歇,你家公子是多日理萬機,整日都抽不出一點空闲?還是他如今軍功在身,目中無人了,連寶嘉阿姊的面子都不給?”
青松一張嘴一頓,先謹慎地品了品這話。
公子連著四晚漏夜外出,若非身體底子硬,怕是站著都能睡著了,如此辛苦,郡主應當已與公子和好如初,不至於故意發難……
明白了,點他呢!
青松:“郡主誤會了,公子今晨有事耽擱,去軍營晚了,要入夜後才回,約莫戌時到府,確實得錯過公主的宴席了。”
姜稚衣輕輕哦了聲,品著那句有事耽擱,捏起茶盞遮住翹高的唇角,默默記下了時辰。
戌時過半,瑤光閣。
姜稚衣從酒樓回來,好好沐浴過一場解了乏,坐在妝鏡前由婢女絞著湿漉的長發。
傍晚回府後,她第一時間問了方宗鳴的動向,卻聽說他一整天都沒回過府,估計是今日又被她抓包一次,這下真不敢回來了。
他若回府,她還能帶人圍了他的院子敲打他,一直逗留在外,便也不好大張旗鼓去抓人,免得聲張開去,有損的反倒是她的名聲。
姜稚衣心煩氣躁地坐著,一直等到婢女將長發絞幹,也沒想出個好法子。
再看身後那張床榻,也像有了陰影似的,不願躺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