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甚至有一青樓女子尋上門來,哭喊著說懷了大表哥的孩子,為求個名分鬧了好大一場。
那女子最後自然沒能進門。舅母精明利弊,深知留了這孩子,大表哥再難迎娶高門貴女,便逼那女子落了胎,又將人打發出了京城,善後得十分利落嫻熟。
大表哥也全然沒將這鬧劇當回事,消停不過幾日又往秦樓楚館去了。
之後有一回,姜稚衣偶遇大表哥,還聽他與狐朋狗友津津樂道著什麼攀登極樂的藥酒,什麼銷魂蝕骨的滋味……
再看大表哥眼窩深陷,眼下青黑的烏糟模樣,從此後,姜稚衣連瞧他一眼都嫌髒。
昨日驚蟄告訴她,大公子近日還真一直隨身佩戴著一隻香囊,她還覺著不應當。
她這表哥若非得了失心瘋,不知自己幾斤幾兩了,怎敢對她使這種手段?
滿京城那麼多體面的兒郎任她挑任她選,她尚且看不入眼,倘若痴慕上這樣一位難登大雅之堂的,恐怕是個人都能瞧出她被下蠱了吧!
到時這偏方豈不是不攻自破?
大表哥已然貌陋又無德,總不至於樣樣落下乘,連頭腦也蠢笨至此。
想著,姜稚衣撥開了香囊搭扣,往裡一瞧,一個激靈飛快撒手一扔。
驚蟄也嚇了一跳,瞪眼看著從小盂中掉出的東西:“這是……!”
姜稚衣拿帕子拼命擦著手,嫣紅的唇一張一合幾次才說出話來:“這……這蠢材,真是失心瘋了!”
第2章
落在地上的是一股盤成圈的發辮。確切說是兩股,一股漆黑如墨、光滑柔亮,一股色澤淺淡、毛躁粗糙。
但此刻,兩股頭發已被編織成一股,絲絲縷縷纏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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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姜稚衣捏著帕子的手不停打顫,驚蟄忙上前去順她的背:“郡主先別急,這香囊還未必真是什麼偏方,您看前陣子轎凳壞了,可您也沒崴傷腳,當時那話本不也隻應驗了一半嗎?興許大公子隻是拿您頭發做個結發的寓意……”
“隻是?”姜稚衣揚起眉梢,顫抖得更加厲害。
“奴婢說錯了……那也是,也是癩蝦蟆想吃天鵝肉,夠晦氣的了!”
姜稚衣將帕子往地上一擲,輕輕深呼吸著,食指點了點額角。
驚蟄繞到她身後,替她揉摁起太陽穴。
“可有人瞧見你動手?”
“您放心,奴婢讓人在街上動的手,大公子當時一點沒察覺,回府才發現香囊丟了,這會兒正急匆匆往夫人的惠風院去。”
姜稚衣睜開眼來。
驚蟄:“咱們要不要過去瞧瞧?”
洗淨手上沾染的穢氣,換了身御寒的行頭,姜稚衣乘步輿出了瑤光閣。
一路穿廊過橋,經山繞林,沿路僕役們見了這描金繪彩的步輿,全都意外地停下灑掃,恭敬分立道旁。
郡主雖在侯府住了快十年,與府上親眷來往卻並不多。
早時候還好些,侯爺常常領著小郡主與旁的院子走動。後來侯爺隔三差五外出辦差,郡主便獨自住在侯爺專為她闢出的西面,自過自的清淨日子,連與夫人也不怎麼熱絡了。
他們這些外院的更是一年到頭都見不到郡主幾次。
步輿一顛顛地過了一道道月門,到了惠風院外。
風裡斷續傳來一道怨怪的女聲:“說了……昨日已經戴滿……你不好生收起來……”
一道年輕的男聲爭辯:“我這不是想著時日越久成效越好……”
“郡主來了!”院裡眼尖的僕婦高聲迎了出來。
前頭說話的一男一女立刻消了聲。
姜稚衣唇抿成平平一線,一手攥緊了手爐,一手搭著婢女的小臂走下步輿。
“郡主怎的突然過來了,可是有什麼要緊事?”僕婦笑著上前來。
姜稚衣自顧自目不斜視往裡走。
驚蟄跟在後頭,皮笑肉不笑地看了那僕婦一眼:“柴嬤嬤這話說的,好像我們郡主沒事便不能來了。”
“怎麼會呢!夫人今兒一早還在惦念郡主,說有好一陣子都沒見著您了……”柴嬤嬤快步追上去,趕在兩人之前朝堂屋裡看了一眼,這才殷勤挑起門簾。
堂屋裡已停了爭吵。
上首婦人穿一身藍緞盤五彩金繡豎襟長袄,金簪插髻,金珠垂耳,端的一副雍容富貴相,不過因才高聲叫嚷過,此刻略有些臉紅脖子粗的窘態。
見姜稚衣進屋,鍾氏定了定神色,笑道:“稚衣怎的來了?”
“來找舅母話話家常。”姜稚衣隨口一答,朝下首男子瞟了眼。
方宗鳴今日穿了身提氣色的寶藍色圓領袍,奈何頂了張蠟黃松弛的臉,反被這富貴色襯得更沒精神氣,隻有一雙渾濁的眼睛在她跨過門檻那刻亮起了精光。
姜稚衣壓了壓心底泛起的惡心,抬手松了鬥篷系帶。
方宗鳴立馬搶步來接:“表妹交與我就是了。”
姜稚衣一甩鬥篷襟邊,避開他的手,由婢女接去了鬥篷和手爐。
鍾氏忙給方宗鳴遞了個眼色。
方宗鳴輕咳一聲坐了回去,不服氣地翹起了二郎腿。
他這位表妹慣是這副拿下巴尖看人的架子,快十年了都養不熟。
可惜再矜貴清高,終有一日還不是要在男人身下婉轉承歡的。
如今這一日也不遠了,他不過提前與她親熱親熱,有什麼大不了。
鍾氏呵呵笑著打圓場:“舅母方才也正與你表哥話家常呢。”
姜稚衣在玫瑰椅上坐下,接過下人奉來的熱茶,手腕輕巧轉動,拿茶蓋一下下撥著茶沫:“什麼家常這麼要緊,叫舅母這樣大動肝火。”
“哪兒有什麼要緊的,不過是你表哥不聽話,叫我說了兩句。”鍾氏覷覷兒子,“看看,叫你表妹聽笑話了。”
“沒什麼要緊的便好,我來的路上見大表哥院裡人慌慌張張出去,嘴裡說著要找什麼物件,還以為家裡遭賊了呢。”
鍾氏臉色一僵。
方宗鳴翹著的腿也放了下去,咽著口水與鍾氏對視了眼。
鍾氏目光閃爍了下,堆著笑指指兒子:“可不就為著這事才叫我說了!你表哥今日上街,弄丟了我上月給他求來的一塊平安符,也不知丟在了哪兒,隻好多叫些人到處找找!”
“不過是塊平安符,丟了再求一塊不就是了?”
“這符是好不容易從見微天師那兒求來的,可求不著第二塊了!”鍾氏嗔怪地瞟了瞟兒子。
方宗鳴:“對對對,表妹可還記得,咱們祖母生前也十分看重見微天師……”
“咱們祖母?”姜稚衣冷下臉來,“我祖母是定安大長公主,大表哥這是喊的誰?”
“胡謅什麼呢!”鍾氏咬牙切齒瞪了眼兒子,轉頭賠笑,“你表哥這張嘴,別聽他的。”
“那既然是如此寶貝的平安符,是該隨身戴著,舅母怎麼反倒讓大表哥收起來?”
“是天師說,戴滿三十日收起來,這才保平安康健。”
姜稚衣撥茶沫的動作一頓。
“怎的了?”
“沒事,”姜稚衣緩緩捏緊了手中的茶盞,往小幾上一擱,“隻覺著好怪的講究,難為大表哥了。”
方宗鳴那點緊張散去,得意地一挑眉毛:“看吧,表妹也說這講究怪,我就說那平安符自然是越戴越平安,多戴幾日,興許不光平安康健,還能姻緣美滿,抱得美人歸呢!”
鍾氏恨恨看他:“有這功夫嘴貧,還不快去把東西找回來!”
“趁著侯爺南下辦差……他們這是瘋了不成!”直到陪姜稚衣回到瑤光閣,驚蟄還覺得不可思議。
她原是不信世上真有這等邪事,可方才郡主這一試探,不光可以斷定偏方是真的,還能斷定偏方已期滿一月,就要奏效了。
照話本所說,從今往後,郡主便會慢慢愛慕上大公子,與他……
姜稚衣也想到了這裡,記起話本裡“水乳交融”的字眼,捂了捂翻江倒海的胃腹。
驚蟄趕緊給她斟來一盞熱茶,想罵什麼,又覺罵什麼都解不了氣。
郡主這些年雖寄居侯府,卻自有寧國公留下的家業支撐,從沒在錢財上仰賴過侯府什麼。
反倒因著郡主與皇家的血緣,還有寧國公生前的功績,侯府這些年添了不少進賬,侯爺的官職也連帶著水漲船高。
再說瑤光閣年年得那許多金銀玉石、綾羅綢緞,哪次不是隻要幾位表姐妹多看一眼,郡主便努努下巴給了。
有些人就是知道郡主心氣高,懶得計較蠅頭小利,便仗著那份養育之恩一年年變本加厲,盤算著如何吸郡主的血,如今竟連郡主的人也不放過!
驚蟄:“郡主,咱們這就把香囊裡的晦氣東西燒了,看這邪祟還怎麼作怪!”
姜稚衣喝過一盞熱茶,惡寒終於消下去一些,蹙眉擺擺手示意她去。
可眼看著發辮湊近火燭,又覺得不對:“等等。”
這一燒,豈不燒了個燒成灰也在一起?
別是叫她死了都跟這髒東西分不開了!
姜稚衣攔下驚蟄,讓她先去將這發辮妥善收好,想到話本裡或許寫了破解辦法,從書匣重新取出了那本《依依傳》來看。
話本中,舅母的偏方制成之後,依依與情郎的形勢急轉直下——
邊關忽然告急,依依的情郎身為將門中人,匆忙趕赴前線御敵,不得不與依依分離。
舅母歡天喜地,趁機與兒子商議起衝喜之事。
依依偶然聽見母子倆的牆角,才知這一家人惡毒至此,卻因寄人籬下,不敢貿然撕破臉,隻好悄悄尋到一道長,請教如何才能破解偏方。
道長說倒也不難,隻需她親手用極陽極煞的兇器斬斷那發辮即可。
依依聽罷一想:她的情郎不是正巧打仗去了嗎?等他凱旋,他那浴血沙場的佩劍便是她的法寶。她和情郎情比金堅,定能在那之前守住本心,絕不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