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後,長清八年仲夏,一輛印有陸府徽記的馬車悄悄駛出了側門。
馬車裡頭傳來女子低低的咕哝聲:“不吃這個,想要酸的。”
緊接著有個男聲響起,疑惑道:“我怎麼不記得你當年懷元臻元姝時候那麼挑食?”
“剛進你家門,可不得給阿娘留點賢良淑德的好印象?”她說完又抱怨別的,“說起來,我這懷著娃呢,做什麼非得大老遠跟你回洛陽休養?”
馬車裡,陸時卿端著碗小米粥放也不是,勺也不是,嘆口氣:“這不是怕你臨盆這事跟長安犯衝。”
元賜嫻撇撇嘴:“我看你是託我的福,想休個生產假,然後溫水煮青蛙,幹脆賴在那兒再也不回京城來了。我告訴你,陛下小小年紀賊著呢,可不會叫元姝離了他眼皮,你真道這趟真能一家子金蟬脫殼?”
陸時卿聽完氣得牙痒,把準備給她喝的粥一飲而盡,道:“辭官信我都準備好了。”一副說什麼也要一走了之的樣子。
元賜嫻覷覷他,覺得有點困倦,頭一歪倒他懷裡,“我睡一會兒,到了叫我。”
他“嗯”一聲,給她靠著,然後默默思忖起功成身退的對策。
元賜嫻舒舒服服入了睡,這一睡,卻聽見久違的潺潺水聲。
因時隔七年,她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緩了好久才明白,自己又置身在漉橋的石頭裡了。
這次橋上動靜很大,像是經過了一支數萬人的騎兵隊。踏踏的馬蹄震耳欲聾,她聽見其間兵器劃過青石板的刺耳響動,帶著一股摧毀的力道,還混雜著異族人奇怪的語言和口音。
她突然明白過來,異族入侵了大周,殺到了長安。
在無數刺耳的吵嚷聲裡,橋身劇烈地晃蕩,慢慢下了一層細碎的石粉,最終轟然倒塌。
她所在的石頭隨之墜下,“噗通”一聲落了水,她藏在石頭裡的魂魄緩緩脫離了水面,一直上到半空。
她因此第一次在夢裡睜開了眼,卻看見長安城內橫屍遍野,血流如注,大明宮燃燒著熊熊大火,模樣九歲的鄭泓渾身是血,被異族人扣押著出來,一腳踹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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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賜嫻驀然驚醒,醒來一剎差點分不清夢境與現實,掀開車簾就往外望去。
陸時卿問她怎麼了。
她回過神來,明白了究竟。夢裡的鄭泓是九歲模樣。也就是說,上輩子,在他九歲時,大周就亡國了。
可是現在,鄭泓十三歲了。
馬車剛好經過漉橋,外頭漉河潺潺清明,並非夢裡那樣的血色,遠處槐樹上的白槐花散發著馥鬱的香氣,百姓們迎著朝陽,在樹下熱情地叫賣著行貨。
現世安穩,一切都好。
她搖搖頭答說沒什麼,眼卻望向長安城頂頭那片湛藍的天空。
鄭濯,你看啊,七年了,國泰民安,海晏河清,他們把大周變成了你想要的模樣。
作者有話要說:
結局了,因為昨天評論區炸到我一夜沒睡好,我還是說幾句劇情線這樣安排的原因。
現實中,渺小的個體注定無法對抗歷史,但既然是小說,我想在不過分誇張的情況下允許這樣的英雄主義。所謂不過分誇張,就是沒有一步登天。因此這篇文的劇情線不是爽文走向,相反,主角時常身處被動,改變歷史的道路布滿荊棘,一波三折。
正因他們挑戰的不隻是亂世中的小人,更是時代的洪流,所以才異常艱難。我想,如果輕易就能翻盤,上輩子也不會少了女主那點外掛就那麼慘了。
好在最終成功,盡管有流血犧牲,但求仁得仁是我賦予人物的命運與選擇,也是我認為的價值。當然,大家經歷不同,觀念不同,不強求所有人接受。
可能很多讀者遺憾:如果鄭濯沒死的話。雖然我安排了一個完滿裡略有缺憾的結局,但不至於殘忍說“絕對沒有如果”,也不至於拿所謂標準答案捆住你們,這個可能存在的平行世界就留給大家想象吧。
最後,感謝一路支持陪伴,接下來,不投緣則好聚好散,投緣則下本再見,我會努力講更好的故事。
說下新文安排,最近身體透支,不能無縫接檔,我會邊休息邊存稿,爭取盡早。下篇古言是《怎敵他晚來瘋急》,但古言費神,我準備嘗試現言松松腦子,挑了《軟玉溫香》這個腦洞。兩篇先後順序沒定,感興趣的可挑選收藏,或直接收藏作者專欄,隻要晉江不抽,到時就能收到更新通知,抽的話看緣分吧。[允悲][抱拳]
第115章 番外·前世·陸時卿(一)
臘月大寒, 一年當中最冷的時節。
朔風苦雨裡,陸時卿屈了腿半跪在橋欄邊, 佝偻著背脊,嘴裡不住咳嗽, 咳一陣就吃進一口冷風,冷風灌入肺腑, 無比衝嗓, 於是便再咳一陣。
如此反反復復。
細雨最湿衣。他身上那件深紫色的官袍已快染成了玄色, 三品朝服這麼個不怕髒的糟蹋法,手心裡攥著的字條倒是幹幹淨淨的。
鄭濯將元賜嫻留下的字條給他後, 就被他勒令回了城, 免遭盯梢。眼下漉橋上就他一個。天寒地凍的, 也沒別人這樣想不開了。
陸時卿咳得氣急, 支肘想將自己撐起, 試了兩下沒成, 幹脆一個翻身, 背脊貼住橋欄癱坐下來。冷風號得急,往他袖裡一陣猛灌,幸而官袍的袖口窄,擋去了大半。
他緊了緊袖子,耳邊似乎響起一個邈遠的聲音, 自兩年前的隆冬傳來:“徐先生,您大冬天也寬袍大袖的,不冷嗎?”
他當時想說冷啊。隻是倘使換了窄袖, 掐了腰帶,身形外露,就不好掩人耳目了。
但他說不得,所以哪怕都快抖似篩糠了,還強裝著氣定神闲,聲色平穩道:“徐某不冷,多謝縣主關切。”
早知後來還是被元賜嫻識破了身份,他演這一出又是何苦。
想到這裡,陸時卿扯了下嘴角,抬起一雙空洞無神的眼,望向灰蒙蒙白茫茫的天邊。
記得第一次跟她正式打照面,是三年前初春,在大明宮。
彼時她方才十五及笄,因滇南戰事告捷隨父進京受賞,冊封當日,穿得比公主還豔,大典上,群臣百官,皇子皇孫,沒有誰不側目。
他也多看了她一眼。無他,隻是琢磨朝堂陰私,想元家這位縣主顏色出挑,又到了許人家的年紀,這一趟冊封大典過後,怕有不少人得動心思。但滇南王的身份卻太敏感,除了缺心眼的,想必沒人敢大張旗鼓表態。也不知聖人打算如何利用這樁親事做文章。
他腦袋裡轉悠著這些個彎彎繞繞的,等禮畢打道回府,經過宮道時,卻當真碰上個缺心眼的。正前頭,病秧子九皇子鄭沛半道攔了元家兄妹,遠遠瞧著,大概是在出口調笑人家小娘子。
元賜嫻身邊那個兄長心眼也不多,直來直去的,看不下去,張嘴就要破口大罵,也不管對方身份如何尊貴。
陸時卿本不想管這事。畢竟元鈺此人和他不對付,結了狗怨。看他得罪鄭沛,他該置之不理。但一想到鄭濯近來有意拉攏元家,元鈺捅簍子,也是給他們惹麻煩,便在那邊吵起來前,邁步上前,笑說:“九殿下,您在這裡。”
他一出口,元家兄妹和鄭沛便齊齊望了過來。他掠仨人一眼,給他們一一行禮,然後跟鄭沛說:“臣在來時路上,見您的宦侍正四處找您,看起來像有急事。”
鄭沛被打斷好事,不爽問:“什麼急事?”
他面不紅心不跳地說:“這個臣就不知道了,保不準是聖人有請。”
鄭沛將信將疑瞅他,到底乘上轎撵走了,臨了還拋下一句“賜嫻表妹,咱們下回再敘”。
他看見元賜嫻抽抽嘴角,一臉“敘你個頭”的樣子,完了也沒久留,跟元家兄妹頷首告辭,轉身離去時聽見她小聲問:“阿兄,這是誰呀?”
元鈺隨口介紹一嘴:“朝中門下侍郎,姓陸。”
緊接著,二月春風將她的贊嘆傳入他的耳朵:“哦,長得還挺好看的。”
他對元賜嫻的印象,在這句她對他的誇贊上頭停留了近兩年,再見她,是次年歲末,隆冬大雪紛飛時。
那兩年裡,鄭濯成功拉攏了元鈺,元家於年尾照制進京,他趁機以老師的身份登門拜訪,去說一樁親事。
前頭徽寧帝動了心思,有意叫元賜嫻做兒媳,嫁給鄭濯。鄭濯則選擇將計就計,就當進一步鞏固與元家的關系。他於是被派去幹媒人的活計,做說客,擺誠意。
當日雪後初霽,元府裡頭,元家兄妹在堆雪。元賜嫻凍得臉蛋紅彤彤的,不知疲倦地拿一個個捏實的雪團子砸元鈺,鬧騰,笑。元鈺卻哪敢這樣砸她,生怕把她砸壞了,一個勁地逃,沒法子了就拿松松軟軟的雪團子象徵性地回她。
看見那一幕時,陸時卿突然有點退縮,覺得自己這說客是不是當得有點殘忍。
從小被家裡人疼大寵大的女孩子,快十七了還跟小孩似的爛漫,卻即將要被卷進那種永無止境的黑暗裡。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抬腳去了元易直書房,說了一名政客該說的話。談完出來,碰上元賜嫻來給元易直送茶湯。
她大概已經聽元鈺介紹過了,所以知道他是誰,見他就道“久仰大名”,一雙桃瓣似的眼彎成月牙兒形狀,笑得很禮貌,又有點狡黠。
想到那趟子拜訪的目的,他突然覺得這個笑很是刺眼。刺得他心裡竟有點愧疚。
他未表現出什麼熱情,隻是按著禮數和她頷首招呼。
也就是那個時候,聽見她問他冷不冷。
他說完“徐某不冷,多謝縣主關切”就告辭離開了。
隻是彼時覺得自己做了不光明的事,滿心都是不齒與寒涼,哪有不冷的道理。
風雪盈滿袖,他腰背筆挺,卻走得一點也不磊落。
雖然元易直在書房裡說不願將女兒嫁入皇室,摻和那些勾心鬥角的事,婉言回絕了他。可他知道這事其實沒有商量的餘地。畢竟聖人這次是非要留下元賜嫻不可的,權衡後又覺無勢的鄭濯是個較為“安全”的人選。
他今天出面做說客也隻是走個過場,趕在聖人前頭替鄭濯及早表態,如此,賜婚的旨意下來,就不至於陷入尷尬被動。
沒過幾日,聖旨果真頒了,徽寧帝大手一揮,賜了倆人的婚。
知道元家對鄭濯尚有所保留,面對這封聖旨必有想法,他本想以老師身份再跑一趟,以示安撫,不料翌日,西南傳來軍報,說滇南爆發戰事,南詔舉兵入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