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時卿滿臉為難地跟宦侍講,既然聖人還有用得著他的地方,他自然不會抗旨不遵,隻是身子還未完全康復,當下返朝,恐怕熬不住。
宦侍眉開眼笑地說,這個不礙事,聖人講,準他一個月的假,叫他好好歇養就是了。
一招以退為進,換得老皇帝不敢急於猜忌防備,更重要的是,還把“月子假”給騙到了手,元賜嫻不得不感慨,她家這口子真是太聰明了。
宣氏一語成谶,真叫兒子陪兒媳坐起了月子。
這接下來的日子,元賜嫻躺在床上的時辰,陸時卿也履行了她在哪他就在哪的承諾,大多陪她躺著。因她不能見風,他也就不隨意出門,免得帶了霜氣來凍著他。
兩個病號像在床上做了窩一般,把吃食都安排在榻邊。起始小別勝新婚,拿了飯食就是你喂我來我喂你。你吃一口我的青菜,我吃一塊你的蘿卜,你給我挑魚刺,我給你剝蛋殼。到了後來,如此十二個時辰形影不帶離的,真叫元賜嫻看陸時卿看得膩味,就把心思更多放在了孩子身上。
陸元姝的搖車被搬了過來,就緊挨著倆人的床榻。白日裡都是元賜嫻給喂奶,到了夜裡,因她身子還未恢復康健,便由乳娘代為照顧。
至於陸元臻,自打頭天過後,她就再沒提過給他親自哺乳的事,也不好把他一直擱在房裡,免得孩子一餓就得麻煩陸時卿抱出去,幹脆讓他多與乳娘處著。隻是她總時不時提出要看看他,所以每日也有那麼幾回,麻煩乳娘將孩子抱來的,還常常跟宣氏逗孫兒的時辰撞上。
如是這般過了二十來天,到了陽春三月,接近孩子足月的時候,元賜嫻問陸時卿是不是要設個宴,給兄妹倆簡單操辦操辦。
這滿月宴嘛,照理說不論大小,總歸是要走一走的,且陸時卿到底還是朝中官員,宴請些同僚也實有必要。但他卻以她身子尚未痊愈,不宜勞累操持為由拒絕了,說等到孩子周歲時再補辦一次。
之前花朝節那會兒,原本該輪到陸時卿主持流觴宴,他也是用了這個理由推辭,元賜嫻聞言便跟上次一樣未有堅持,都聽了他的安排。
再過幾天,陸時卿的傷歇養得差不多了,便還了朝。元賜嫻的月子也完了,已然能夠出去透氣,等他前腳出門辦事,就想帶上兩個孩子一道去院子裡沐沐春風,隻是一問乳娘,卻被告知陸元臻今早食欲不佳,陸時卿擔心孩子染了病,所以剛才外出時順帶將他抱去了葛大夫的醫堂問診。
元賜嫻謝過乳娘,沒太多問,一直等到黃昏也沒見陸時卿把孩子帶回來,回頭就抱了陸元姝去看宣氏。
宣氏果真正憂心孫兒,反倒是元賜嫻寬慰了她幾句,然後將女兒留在她院子裡,好叫她分分心,自己則回房等著陸時卿。
陸時卿是孤身回來的,進門就見她起身問:“元臻呢?”
他默了默說:“還在醫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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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賜嫻肅著臉搖搖頭,走到他面前,盯著他,一字一頓重新問了一次:“我是問,元臻呢?”
他沉默下來,半晌,伸出手撫了撫她的臉頰:“他很好,很快就能跟我們團聚了。”
聽見這句話,元賜嫻憋了半天的眼淚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
她的孩子沒有在那一夜被救回來。她在產後沒幾日就察覺到了不對勁。先是出於與孩子相處時為人母的直覺,再聯想到陸時卿對待那個孩子的奇怪態度,以及阿兄當日的幾分不自然,便更是心生疑竇。
她很快有了個可怕的想法:孩子可能被人掉包了。
陸時卿在救援時不可能知道孩子是真是假,但他行事一貫謹慎,回來後必然做了確認。她和宣氏都沒有在元臻被劫前瞧過他,可穩婆見過,揀枝和拾翠等幾個婢女也見過,所以如果孩子會掉包,其實是不難分辨的。
但陸時卿選擇隱瞞了她和宣氏,甚至叫周圍所有的知情人都對她們說了謊。原因並非是他打算拿別人的孩子蒙混一輩子,而是他確信元臻是安全的,且在不久的將來就會回來,所以不想她們早早跟著幹著急。畢竟產後頭幾天對元賜嫻的恢復非常關鍵,他知道不可能騙得了她太久,隻想著能瞞幾天是幾天罷了。
陸時卿輕輕抱住她,道:“別擔心,他吃得很飽,穿得很暖,三天後,就能回到我們身邊了。”
元賜嫻泣不成聲地點點頭,嗫嚅道:“怎麼救回來的……怎麼救回來的?”
陸時卿拍拍她的背,淡淡道:“我和嶽丈合議,殺了南詔老王。”
元賜嫻霍然抬首。
第103章 103
抬頭的一瞬, 她在腦袋裡順了一遍事情的經過。
這劫人的事看似風風火火一氣呵成, 實則卻很不易, 並不是陸時卿隨便哪個阿貓阿狗的政敵能夠做到的。她從一開始就隻想到了兩種可能:一是平王, 二是細居。
由整個事件來看,對方一定籌謀已久, 而非一日之功。
首先, 元賜嫻臨盆提前了, 但用以調包的孩子,看模樣卻也是在當日前後出世的, 誤差幾乎不超過一天。這絕不是匆忙之下能夠安排得當的事。也就是說,很可能早在之前,對方就已從四面各地搜羅來了數位與她孕期接近的婦人, 並將她們提早安置到了京城待命。
其次,密道不亞於是陸時卿和鄭濯的命脈。陸時卿離京後,這條路就未再被人利用過, 而徐宅的防守也相較平素更加嚴密。要說真是近日暴露的, 實在令人匪夷所思。所以元賜嫻想, 恐怕密道被發現是在更早的時候。
而光從這一點就能夠斷定,這個計劃的起頭人不是平王,是細居。
因為密道暴露, 就意味著“徐善”的身份也暴露了。一旦平王發現了這事, 根本不會將它用在劫人上,而早該停止針對蔡禾,轉而向陸時卿窮追猛打, 或將這條密道的存在透露給徽寧帝。
但細居的立場卻有不同。得知陸時卿與徐善的關聯後,他第一反應並非將它曝光於世。他跟平王的確有合作,卻不可能與他做永遠的朋友。叫鄭濯與陸時卿和他繼續內鬥,繼續彼此消耗,對南詔而言是一件好事。
所以他選擇不把密道的事告訴平王或徽寧帝,而暗暗謀劃了劫人的計劃。
但這個計劃,光靠他一人也是行不通的。
從劫人到兵分四路,所有動作都發生在下半夜,而當時長安城城門緊閉,若非及早備好了數塊出城令,根本沒法實現。可出城令這種東西,他一個南詔太子得不到,隻有依靠平王。
因此,細居還是提前找到了平王,並說服他助自己完成送人出城的後續計劃。
然而平王不會因無利可圖的事冒險,他又為何答應此事?相較細居,他的目的就比較簡單了,就是想以元賜嫻母子為餌,取陸時卿的性命。
他或許尚且不知徐善這一環,但這麼多年過去了,也不可能毫無察覺陸時卿對朝局穿針引線般的操控,和他這個人的存在,對自己奪嫡的阻礙。
得不到的助力就該毀掉。在陸時卿接連出使南詔與回鹘,勢頭愈發如日中天後,他更感威脅,因此想借細居之力除之而後快,也不是不能理解。
元賜嫻的思路直到這一步都很明朗,但當陸時卿說出那句“殺了南詔老王”的時候,她發現自己還是考慮得太少了。
她起始想,自己與韶和孕期接近,細居可能是想把她的孩子當作所謂的“質子”送入長安,叫她和陸時卿眼睜睜看著孩子近在咫尺,卻無法與他團圓,還得天天擔驚受怕,甚至為了孩子的安危,在關鍵時刻替南詔兜著些什麼。
可現在看來,細居知道陸時卿不是庸碌之輩,一次意外痛失愛子也就夠了,不可能繼續放任南詔為所欲為,所以,計劃雖然完美,卻實則很難實現。
那麼,既然他知道這個願望多半將落空,為何還堅持如此大費周章?
元賜嫻想,那是因為,哪怕計劃失敗,細居還是有利可圖。
孩子下落不明,陸時卿意圖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陸元臻,唯一的法子就是快點讓“質子”進京。所以他要做的兩件事是:第一,刺殺南詔老王,叫細居盡早登基;第二,在孩子抵達長安前,將他調包回來。
而這兩件事,正中細居下懷。
先說第一件。
自打細居出使大周,與朝廷達成和親之議,他在和二弟的爭鋒裡便居於了上風,這大半年來勢頭蒸蒸日上。但老王一天不死,他就一天不能繼位,為免夜長夢多,早就動了殺父的念頭。
隻是這件事太冒險了。他可以殺了老王,卻很難確保神不知鬼不覺,確保不落下絲毫把柄。初初登基時政局難免不穩,倘若有人揀此時機,以他殺父篡位之事為由起兵造反,他就白忙了一場。
所以,較為理想的情況是:他自己不動手,而故意疏漏王宮的守備,放別人來殺。如果這個兇手剛好還是身處大周權勢中心的一份子,那就更好了。
再說第二件。
不管韶和懷孕究竟是真是假,能肯定的是,細居從未打算將親生孩子送來大周。早在刻意放出韶和有喜的消息前,他就已經在南詔安排好了合適的人選,來生那個所謂的“質子”。
隻是後來,剛巧元賜嫻也在差不多的時候有了身孕,他才想到了這個“更妙”的計劃。
但拿個假孩子糊弄徽寧帝一樣是有風險的。
細居無法保證大周何時會察覺貓膩,也無法保證大周察覺貓膩時,他是否已經坐穩了帝位,是否不再需要朝廷的支持,為給難以預見的未來添一道保障,最好就是設計一樁“調包”事件來推卸責任。
到時事情暴露,他便能一口咬定,說自己送來的孩子是真的,隻是半途被陸時卿調了包,甚至還可以倒打一耙,叫大周把孩子還給他。
細居的動機,陸時卿看得一清二楚。但這是個陽謀。為了孩子,這兩件事,他必須做。
想通了這些環節,元賜嫻忍不住憂心忡忡地環緊了他。
陸時卿卻笑了一下:“這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買賣,好處都給他細居一人佔全?我刀子都橫到南詔老王脖子上了,如果當真殺了他,豈非愚笨太過?”
元賜嫻的目光閃爍了一下,收了淚道:“你的意思是……”
“假死。”他淡淡眨了眨眼,“嶽丈會叫他在最精彩的時機活過來的。”
當晚,元賜嫻聽陸時卿仔細講了一遍事情的經過才知道,阿爹是在二十來日前就悄悄動手“刺殺”了南詔老王,並將老王的“屍體”偷天換日的,所以實際上,細居早在那時便已登基,且將“兒子”送出了南詔,隻是她一直窩在屋裡坐月子,才不清楚這些事。
而細居為免輾轉之下出岔子,在劫走陸元臻後,其實並未接他去南詔,隻是將他藏在了大周,待送質子入京的隊伍經過,才把他抱上了馬車。
所以,孩子倒是未受顛簸之苦。
也是這個時候,元賜嫻才終於明白陸時卿為何給孩子取名叫“臻”。她起先一直以為,他是取了“臻”字表達的“完備”之意,希望兒子以後能文武兼濟,品學雙絕。卻原來不是。
“臻”字在衍生為“完備”前,首先有“來到”的意思。
他在期盼孩子盡早回來。
不辦流觴宴,不辦滿月宴,就是因為他不想叫別人有機會看到替代元臻的那個孩子,不想給元臻造成任何非議,也不想屬於元臻的任何東西落到旁人手裡。
陸時卿看起來那麼冷清的一個人,卻偏偏是個護犢到了極點的爹。
換作兩年前,元賜嫻絕不會相信這樣匪夷所思的事。
陸時卿沒有食言,說好三天就是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