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看似含蓄,實則根本是說,隻要他順利登基,就會送嫡長子來給大周做三年質子。如此便等同於給老皇帝吃了定心丸子,說明至少在細居上位的頭三年,南詔不可能翻出浪來,甚至如果大周有心制約,還能在這三年中獲益無數。除此外,這事本身具有的政治意義也是不可估量。
“以上三條,一換韶和公主嫁我,二換大周在互市商貿中提供南詔稀缺的藥材物資,三換陛下承諾斷絕與我二弟的聯系,轉而支持我上位。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徽寧帝心中震動,面上卻很快淡然答:“太子誠意,朕已明白,但此事關系重大,還須容朕考慮考慮。”
細居點點頭:“那是自然。不過若是陛下顧忌韶和公主的心意,我倒有個妙招。”
徽寧帝略一挑眉,示意他講。
細居扯了扯嘴角:“聽聞貴主曾傾心朝中陸侍郎,倘使陸侍郎早日完婚,貴主豈不也能徹底斷了念想?”
徽寧帝雖未當即宣布考慮的結果,太子細居求娶韶和公主一事卻很快傳遍了長安城的街頭巷尾。
翌日一早,元賜嫻剛吃完早食,就聽說陸霜妤登門拜訪。她心裡奇怪陸時卿如今還有什麼拉不下臉的事得由妹妹替做,到正堂見了人,卻看陸霜妤一副很著急的樣子,見她來就猛然站起,毫不繞彎地正色道:“縣主,您就大發慈悲,幫幫韶和公主吧!”
似乎是因有求於人,陸霜妤滿嘴都是敬稱。元賜嫻卻是一噎,默了半晌才問:“你阿兄知道你來找我嗎?”
陸霜妤埋著頭暗暗絞手指,搖搖頭:“阿兄不肯幫,所以我想請縣主勸勸他。”她說完,像是怕元賜嫻對韶和心有芥蒂,忙解釋道,“貴主從前雖然喜歡阿兄,卻並沒有做過什麼出格的事,我之前跟您說他們兩情相悅,也是扯謊的……您就別跟她計較了好不好?”
這丫頭,大概以為陸時卿不肯幫,是因為怕元賜嫻不高興。
元賜嫻嘆口氣:“都什麼時候了,還縣主縣主您啊您的,你叫句嫂嫂不成?”說罷拉了她在一旁坐下。
陸霜妤撇撇嘴,把敬稱去了:“我叫聲‘嫂嫂’你就幫嗎?”見元賜嫻不答,她又打起同情牌,“嫂嫂,貴主實在太可憐了,五年前下嫁侯府不久就喪夫不說,守了三年寡,好不容易有了二嫁的機會,卻被阿兄拒絕,還因此性情大變……”
她話沒說完就被元賜嫻打斷:“什麼性情大變,我怎麼沒聽說過這事?”
陸霜妤的神色有點為難。她本來不該在背後嚼人舌根的,但眼下別無他法,隻好說:“嫂嫂還記得當初在漉橋救我的事嗎?那一次,貴主邀我出遊,向我打聽阿兄的心意,我說了實話後,她便沒什麼遊玩的興致了,提出回城,不料經過漉橋時發生了你瞧見的那樁意外。貴主落水後染了風寒,很久才好,我再見她的時候,就覺得她好像變了個人。”
元賜嫻皺皺眉:“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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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沉吟一晌,斟酌了下道:“貴主原先雖經歷過喪夫,卻似乎並未多受打擊,性子不算特別活潑,卻也說得上開朗。但那次以後,她內斂沉悶許多,整個人就好像……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幾歲似的,眼神不一樣了,說話的語氣也不一樣了,瞧著特別古怪。”
元賜嫻的眉頭蹙得更深,突然想起樁事:“我聽說貴主落水以後,曾因太醫囑咐,常與京中貴胄打馬出遊,借此強身健體。這事你可清楚?”
陸霜妤嘆口氣:“哪是什麼太醫囑咐啊,是貴主自己想跟大家打馬出遊的,但你不知道,京中小娘子暗地裡都不太喜歡她,覺得跟她玩不到一塊,和她相處特別累,特別別扭。”
“既然你說她性情內斂不少,又為何突然想跟大家打馬出遊了?”元賜嫻追問。
“因為貴主說,也許阿兄喜歡這樣的。”她說罷瞅了元賜嫻一眼,“我當初還不信,覺得阿兄肯定喜歡文文氣氣的小娘子,可現在看來,貴主還真沒說錯。”
元賜嫻一噎,突然起身道:“我有點事,你先回去。”
陸霜妤也跟著起身:“你去哪裡?”
“公主府。”
元賜嫻到安興坊公主府的時候,韶和正在府內佛堂上香,聽聞她來,不徐不疾去到正堂,朝她淡淡一笑:“縣主怎麼來了。”語氣毫無平仄,問也不似在問。
元賜嫻記得,昨日在自雨亭,她分明是瞧見韶和有了情緒波動的,但現在卻又再不見絲毫。
她斟酌了一路,該如何開口道出心中無法抑制的疑問,到了眼下卻是心力交瘁,隻覺繞不動彎子了,直言道:“貴主兩年前初春在漉橋意外落水,之後可曾做過奇怪的夢?”
韶和像是滯了一滯,搖頭道:“縣主覺得,我該做什麼奇怪的夢?”
元賜嫻皺了皺眉頭,似在分辨她這話是真是假,卻見她突然笑了笑,否定了前一個答案:“或許也能算是夢吧。”
元賜嫻緊接著遲疑問:“那麼在您的夢裡,細居向您求親了嗎?”
韶和笑笑,搖頭。
她一瞬如鲠在喉。正是沉默之時,忽聽僕役來報,說聖旨到了。
韶和似乎顯得很平靜,說句“知道了”便繼續跟元賜嫻說:“去年中元,我曾問縣主是否相信輪回,縣主當時沒有答我,現在呢?”
元賜嫻默了默,抬眼將韶和當初說過的話重復了一遍:“我信輪回,也信因果。”
韶和卻笑了笑:“但你跟我不一樣。你相信的因果是種因得果,是有報必償,有感必應,而我相信的因果……是命。”她說罷轉身,看樣子是準備去接旨了。
元賜嫻突然無法克制地喊住了她:“貴主。”等她停步,她才躊躇道,“信命者隻有認命,不信命者才能逆天改命,您為什麼不再試一試?如果您不想遠嫁,也許我能幫您。和親之路必經滇南,我可以試著請阿爹……”
“不必了。”韶和轉過頭來笑了笑,“縣主何苦替我冒險?對我來說,不嫁給他,嫁給誰都一樣。我說的‘命’,不是我必須嫁給細居,而是我終歸不能嫁給他。”
重活一世,守他兩輩子,不敵她洶洶來勢,一朝攻城略池。
這就是命。
韶和說完,一步步朝府門走去。
晨曦照在她挽起的發上,隱隱見出一根刺眼的白。
第77章 077
注意到那根銀絲, 元賜嫻心中五味雜陳。
昨日聽完陸時卿所言, 她本已選擇了不作為, 所以陸霜妤來求她的時候,她才沒做正面回應。但當得知韶和上輩子不曾被細居求娶後,她實在很難自私地袖手旁觀。
今生的政局因她插手發生了種種變數,細居此行求娶,說不定就是由她間接惹來的。她在改變自己命運的同時,也連帶改變了韶和的命運,在這種情況下,她若再一味自保,就著實太不道義了。
隻是韶和連她的計劃都沒聽就提出了放棄,她一個巴掌也難拍響,便隻有尊重她的選擇。
韶和走出三丈遠,重新回了一次頭,淡淡道:“經此一別,可能不會再與縣主相見。陸侍郎身上的傷怕會落病根,還望縣主有心,好好料理。”說完就拐出了府門。
元賜嫻在原地怔愣了一瞬,一連眨了三次眼。
陸時卿身上有什麼傷?
她蹙眉上了回府的馬車, 一面思考著這個問題,一面在腦袋裡一遍遍回想這一整年來, 關乎韶和的種種奇怪之處。
今早初初聽完陸霜妤所言,她第一反應是,韶和或許也跟她一樣夢見過上輩子的零碎之事, 但經過剛才一番問答,她卻否定了這個想法——韶和不是夢見了前世,而是帶著記憶重活了一輩子。契機便是當初漉橋的落水事件。
前世當日,韶和一樣邀約了陸霜妤出遊,隻是彼時,元賜嫻沒做過怪夢,自然也就不曾去到漉橋救下陸霜妤。因落水之機重活一世的韶和在醒來一刻就發覺了事態與上輩子有所不同,可元賜嫻救人未留名,故而她一時並不清楚,究竟是誰改變了這件事。
直到一年後,陸霜妤找到救命恩人,韶和聽說了才隱隱感到惶恐,懷疑橫空插了一腳的元賜嫻跟她一樣重活了一世。
她起先按兵未動,當元賜嫻愛慕陸時卿的事傳遍了長安後才終於忍不住。畢竟前世根本沒有這一出。
元賜嫻清楚記得,韶和來元府的那日,有意叫一個眼下有痣的婢女坐在正堂上首,然後提醒她行禮行錯了對象。她當時沒弄明白她此舉緣由,現在想來,韶和根本就是來試探她的——試探她是否認得她的臉。
但元賜嫻的夢非常零碎,且是一片漆黑,當真認不得韶和,所以表現得相當自然。包括後來,韶和領她在宮裡轉悠,一邊出言探尋,她一樣因為夢境訊息不全,一點破綻沒露。
所以,韶和又推翻了懷疑,隻道或許是自己一年來的細小作為改變了今生的走向。
實則那個時候,她對陸時卿仍是抱有些微希望的,所以看上去並沒有後來那樣沉悶壓抑。是隨著元賜嫻和陸時卿越捱越近,她才漸漸感到了無力,選擇了認命。
後來,她就不再爭了。
她不爭,卻因知道一些前世的事,能夠在必要時示警陸時卿,並未放棄守著他。所以才有了那封提醒他南下歸途小心的密信。也就是說,前世,陸時卿確實在回京路上遇了刺。但今生,或者是由於韶和的提醒,或者是由於元賜嫻的參與,這件事才被避免了。
再後來的玉戒也是一樣。韶和知道元賜嫻會去取玉戒,是因前世曾發生過一模一樣的事。這枚玉戒涉及到陸時卿的性命,信命的韶和決定不貿然作出改變,而叫一切順從上輩子的軌跡,所以她不將它親手交給他,而照舊等元賜嫻來做這件事。
元賜嫻想通了這些,卻對前世的自己愈發疑惑起來。
她這輩子追求陸時卿是由夢起始,既然如此,前世理當不曾與他有所交集。但為何,她竟還是為他去向韶和討了玉戒?當初的她作為鄭濯的未婚妻,究竟對陸時卿是怎樣的情誼?
而韶和重活一世後為了改變命運,選擇模仿她,是不是說明陸時卿上輩子就喜歡她?沒有她的主動出擊,這個悶葫蘆到底是怎麼會對她動了心?而他對她的感情,究竟是在她婚約在身時,還是婚約取消後?
前世的問題想不明白,韶和口中所謂陸時卿身上的傷也叫元賜嫻毫無頭緒,她的腦袋著實快炸了,偏偏一回府,又見陸霜妤並未離去,似還在等她的消息。
其實她大致明白這個小姑子的想法。陸霜妤性子單純,不懂政事,隻覺自己的阿兄像是無所不能的神,隻要她這做嫂嫂的願意幫韶和,勸她阿兄一勸,這事就能被解決。
而她對韶和的同情,元賜嫻也能理解。畢竟當初,明明是倆人一道出遊,結果她被救了,韶和卻落了水大病一場,雖非她過錯,但她心裡總歸有點疙瘩。
所以後來,眼見韶和變得如此沉默寡言,陸霜妤迫切地想撮合她和阿兄,想她開心起來。也是因此,她明明覺得元賜嫻也不錯,卻仍屢次因她接近阿兄而鬧別扭。
元賜嫻正想跟陸霜妤解釋韶和和親之事已是板上釘釘,卻見她忽然上前,絞著手指道:“嫂嫂,貴主的事我已經聽說了。剛才曹暗替阿兄來過一趟,告訴我這事不是你不肯幫,而是你與阿兄誰都幫不了。剛才是我太心急魯莽,你別跟我計較……”她說完小心瞅了元賜嫻一眼,可憐兮兮道,“畢竟阿兄已經生我的氣了。”
敢情這丫頭留下來是因為礙於兄長威名,來與她道歉的。
元賜嫻又不是什麼小肚雞腸的人,當即作出長輩姿態,上去拍拍她的肩道:“他要是在你回府後罵你,你就報上我的名號。”
陸霜妤嘴一癟,看了眼她攬在她肩上的手道:“嫂嫂,你不要這麼男子漢,你這樣,我又得記起當初的傷心事了……”
“……”
元賜嫻一噎,抽抽嘴角縮回了手,正要叫她趕緊回府,卻忽見坊口遠遠馳來一匹快馬,是曹暗再度來了,到她跟前急急勒了韁繩,幾乎是連滾帶爬地下來,道:“縣主!”
曹暗向來還算穩重,元賜嫻給他這模樣一嚇,又記起韶和說的陸時卿的傷,心頭一緊道:“陸時卿怎麼了?”